众人见之皆帮腔:“任兄正人君子也,无妨。”
遂携琼归客舍,任图并无邪念,视之如幼弟,抵足而眠。琼心稍定,忽泣曰:“感兄恩德,无以为报。”
“何作此言?”觉其不似先前痴傻,任图大惊,忙问道。
方以实言相告:“吾乃宣州一皮工,家三世为此业,技艺不俗。一夕随友赴宴迟归,过乱坟,忽见磷磷绿火飘近,甚惧怖,便急奔逃。然友得脱,吾体弱,终被女鬼擒。其遍体焦黑,面目狰狞,曰‘有冤有冤,天命不公!’遂取完好人皮,命吾为之制一囊若美女子,供其穿戴。吾不得已,依其言,后又被掠至此,盖皮囊须常描画,使妆容不脱。”
任图惊惧信之,又问:“若汝不能逃,为何今夜可随吾出醉西阁?”
琼低泣不止,答道:“往来醉西阁者,或骄奢,或好淫,无一真君子也。吾八字阴轻,而女鬼善用邪术,故吾苦受其制。然兄品性纯良,有一身纯阳之气,便不受女鬼蛊惑。”
一时恍然,任图愈怜惜其年幼遭祸,以手拥之,劝慰再三。琼渐收泪,曰:“望兄庇护数日,俟女鬼冤报,应不加害于吾。”
遂应允,竟夜无眠。
翌日,美姬果遣仆前来,然任图出言婉拒,强留琼在身侧,半步不离。诸友闻之,哄笑曰:“今任兄亦动凡心,奇哉,异哉!”
又旬日,忽闻太守之子纳美姬为妾,携之归。时欢宴,大火顿起,尽烧门庭,将一干人等困于府中。邻近皆趋而视之,欲救,则一女子放声悲戚,曰:“妾本宣州一娇女,负心郎君若豺狼,妾不食,妾不眠,烛泪一行映孤啼。身若浮萍意茫然,焦焚扬灰无归处,妾苦也,妾悲也,画皮将汝命纳来!”良久方息,既而火亦灭,地上余尸首数具。当中人皮剥落,乃美姬,累坠身侧。
旁人皆以为奇,方知太守之子尝恋一贫女,许以正室之位,然辄负心,使其独守空闺,不过婢妾。而太守自外归,偶见其闲步庭中,妆容素净,另有一番清丽韵致,便起邪心,强纳之。先遇负心,后受彼父子淫,女整日泣啼,抑郁而亡。恐事露,太守父子将女尸火焚而弃于乱坟,使其不得安宁。
琼闻此事,长叹道:“果身怀奇冤,怨气甚重。幸不伤及无辜。”
“此事了了,汝可安心。”任图亦嗟。
时任图客居宣州久矣,须离而归仓州。又恐琼孤身于此,无依无靠。思虑再三,谓之曰:“吾将归,汝若应允,可同去。”言讫,琼急拜谢,自是千肯万肯,面带喜色。便与之共舟,逾数日,至任图居所。于是以兄弟相称,日益亲厚。
俟琼十八,任图对其早生爱慕,碍其年幼,不加点破。然琼亦心知,即生辰夜,趁醉自荐枕席。一时情炽,便合欢,绸缪竟夜。遂寻媒妁,结契同心,变作恩爱夫妻。数年后,二人偶客宣州,梦美姬叩首,道:“妾一朝横死,厌貌焦黑,为求画皮而险伤无辜。感君二人阻之,未造下冤孽。今可重入轮回,特来拜谢。”言毕,消散无踪。
第26章(二十六)艳鬼
湖邑有富者,曰殷,年二十有六,拥万贯家资,珍宝盈积。虽为商贾事,雅好作诗吟对,所交游往往文人画士,非布衣也。然尚未有妻房,远近争以女婚之,不允,殷笑答:“若非有才情如艳鬼,有姿容胜过野狐者,不屑与之为伉俪。”因共讽其为痴,窃语道:“虽财帛动人心,沾世间浊气,岂能寻艳鬼野狐相伴?可笑,可笑!”
偶过章城,有契友在此,见之不胜欢喜,忙命人置办酒宴,共畅饮谈笑。殷亦喜,不觉半酣,及暮,因有事急,固辞将别。友不能阻,再三嘱之,曰:“城外竺山有盛景,人常游之,尤其世族子弟及墨客雅士,最喜山水。然吾一亲眷言山中多邪物,好迷人心志。若不留宿于此,应速离去。”又遣二三仆随从左右,恐其途中遭妖邪所惑,身不由己。
时日落风起,烟迷野径,近有芳草萋萋,远伫寒山孤清,好一派萧瑟之景!殷望而喟叹:“不堪只影随风远,几处秋声几处悲。”遂命诸奴仆归去,不必伺候身侧。众恐主人责怪,不敢擅离。然殷厌其扰清净,忽纵马疾去,仆不能追,唯诺诺而退。
一连行十余里,并无人烟,但见月影微茫,两旁草木疏落。殷往四下张望,自言道:“竺山之中,果阴冷无比。至夜风露将重,应早寻一处歇息。”便沿小径,又过几重岭,忽见十余步外灯火闪烁,趋而视之,则茅屋一间,门扉半掩。四无旁人,唯屋内一少年伏几上打盹,炉边正煮茶,水气升腾。
殷立于屋外,不敢入,抬手叩门甚急。则少年惊醒,起身察看,方知有陌生男子至此,正踌躇,问道:“汝,汝何人?”殷初见其容貌,大惊,良久方作揖而答:“吾好游竺山,不识路途,见此间一屋,冒昧前来。可否……借宿一宵?”
闻言,少年疑虑稍解,再窥其衣饰,皆非寻常,似出于大富之家。便迎入,自提壶斟茶,曰:“忽遇客来,家中无甚好物,但求见谅。”
既坐定,饮茗闲谈,殷方知其名筠。又见其资质端丽,眉目如画,然只著粗衣,屋内不过木椅、小几,并无精致陈设。“吾随祖母居此处,今只一身,故清贫如洗。”筠笑而答曰,面上不露半点悲苦。
愈怜,殷问:“汝年幼便独留山间,若豺狼虎豹出没,或强匪贼徒流连,以何自保?”筠垂首,悄抬手拭了隐隐泪痕,曰:“无妨。不过贱命,纵长埋竺山,亦胜近世间污浊。况远近皆道此处多艳鬼,有不轨之徒,往往为鬼所戏。吾不惧也,反觉心安。”须臾,展颜道:“或见山间茅屋,有一少年独处,恐艳鬼尔,故不敢入。”
殷大笑道:“若汝为艳鬼,吾亦不敢近。”
如此至夜深,相谈少倦,筠起而引殷入内室,当中有一榻,盖为其平日安寝处。便谓殷曰:“虽家清贫,不可怠慢贵客。”自掩门去。殷心下惭愧,欲以天寒劝其抵足,又恐遭疑用心不良。踌躇半刻,不得已灭烛解衣眠焉。
俟殷熟睡,脚步声渐近,至榻边止。一挥袖,则灯烛复明亮,正好将财帛搜罗。来者乃一少年,适才与殷谈笑甚欢,然今伺夜行盗:“果富户也,只一钱囊,便可使贫家饱食年余。”又摸索,自其怀中寻一碧玉坠,上刻名,亦奇珍。时殷不醒,筠窃此二物,足矣,虽狐裘在侧,不敢妄动。少顷,见殷丰姿俊逸,再思及相谈间,言辞风雅,并无狎邪意。便坐榻边,以手轻抚其颊曰:“常闻富而不仁,亦有正人君子。”
正笑之,筠忽觉心下昏乱,似迷未迷,一时惊惧。又闻人语:“汝一小盗,学了些道术,岂敢劫掠过路人?”原是殷并未着道,只装作沉眠,此时笑吟吟而起。便破筠之术法,茅屋不过洞窟,小榻变为石板,种种皆幻非真。
筠愈慌忙,知遇同道中人,急解释道:“虽行盗经年,并未伤人害命,所取钱物施与贫苦妇孺,不留一文。”其声切切,唯哀求,“吾将财帛悉数归还,望君高抬贵手,莫记前仇。”
然殷但笑不语,左手搂其入怀,右手即解下衣。又俯首接舌啜吻,良久唇分,方道:“汝非恶人,吾亦非君子。不过一山野精怪,至此寻美眷共枕。”便将洞窟换作卧房,床榻衾枕,皆华美非常。
见之,筠心忖不妙,怯而垂泪,曰:“吾,吾尚未经人道,不似阁中小官,身娇体软。若君好南风,可寻一二妙人,不必……”言未毕,则殷稍事开拓,耸身而入。
虽有润泽,仍觉痛,筠啼哭连连。殷倒也怜香惜玉,曰:“汝冒名艳鬼,岂能不知床笫之乐?”
筠初不能当,渐得趣,觉殷此等人物,与之共欢,非苦也。若旁人欲强之,必求死,绝不甘受辱。便心旷神荡,提双足架于其肩上香汗淋漓。
良久方倦,筠不能承受,瞑目声微,谓之曰:“吾,吾将死也!”遂四脚乏力,唯战栗而已。殷亦泄,觉快活远胜往昔孤枕。
自是相拥沉眠,竟夜无言。
翌日,筠悠悠醒转,察己尚不着一缕,双颊红潮顿生。殷见之笑曰:“凡人夫妇皆视敦伦为美事也,吾不解,今方知缘由。”愈羞恼,筠自垂首不语,又闻其云:“汝虽助贫寒而诱过路者至此,仍为作恶。自此往后,不可再行此事。若须财帛行善,家中商铺、庄子及良田多矣。”
脱口驳道:“汝万贯家资……与吾有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