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只见伏在御座之下的太子忽然长身立起,揽起长袍前裾,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鹰,迅疾扑向殿外。皇帝脸色遽变:“天纵……”
天纵见哀求无用,当机立断,咬着牙推开殿门冲出殿外,不顾身后皇帝喝止、宫人一脸诧异,迈开步伐如一阵银白色的疾风,奔过庄严开阔的殿前平地、九曲长桥,冲进宫墙下禁卫队列中宁星河平日所站的位置,抓住一个人喝问道:“宁星河人呢?!他在哪里?!”
这名禁卫吓得脸色煞白,结巴道:“宁副统,方才被、被盛大监叫着,往偏殿后面走去了……”
原本在殿门外等候的宁星野此时也不顾宫内不可疾奔的规矩,跟着跑上来,不明就里:“殿下……”
天纵顾不得理他,只招手令他跟上,立即拔腿往殿后疾奔,边跑边简短吩咐他:“尽快找到你大哥!”
宁星野一怔,随即明白事情不妙,绷着脸点头。
殿前殿后的所有内监宫人见状立即低下头,转身面壁而立:他们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太子竟忽然间如此失态狂奔,显然不听不看才是保命的上策。
宁星野见天纵心急如焚,便将所有规矩抛在脑后,跑在前面,边凝神谛听边探路,忽地回头叫他:“殿下,在这里!”
天纵随着他冲进皇宫西首一座少有人去的偏僻矮殿,早已忘了喘气,心脏惶恐得几乎跳出嗓子眼:星河、星河!但愿我没来晚!
“呯”地一声,宁星野一把推开殿门,灰尘飞扬,天纵跟在其后冲进去,一眼便看见星河背对着门跪在地上。站在宁星河面前的盛大监看着天纵,惊得面无人色,手中端着雄黄锦盘之上,放着一把玲珑剔透的玉壶,壶边酒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哆嗦的手洒了出来。
天纵再明白不过这是什么意思,一瞬间只觉血全冲上了脑门,手脚动弹不得。见星河回头看他,立即扑过去将他抱在怀里,颤声道:“星河,你、你快吐出来,把那酒吐出来!”
星河没有动作,天纵索性将他按在自己膝上,要动手去抠他喉咙,一边转头嘶吼道:“去,叫御医!把御医都叫来!”
宁星河抬手拦住他,坐起身来:“殿下别怕,我什么都没喝。”
天纵犹在颤抖,抓住他肩膀,捧着他脸愣愣确认道:“……没喝?真的没喝?!你张嘴给我看看!”
一旁的盛大监这才恢复了御前大监的从容,不慌不忙禀道:“回禀殿下,陛下感念宁副统恪尽职守,又曾救得殿下性命,这才赐下御酒以示嘉赏;宁副统尚未来得及饮酒,您可不就过来了,倒吓了奴婢一跳,好好的御酒差点给洒了。”
说着,他仍是稳稳笑道:“宁副统,这酒……”
“当初在西境遇险时,宁星河当时为了救本宫,曾经向神明发愿,若救得本宫回来,便一生不再饮酒作乐。”天纵星河果真未饮下杯中酒,当即镇定下来,恢复了平日太子仪态,站起身来随口编出一套说辞:“对神明立的誓愿不可违背,还请大监回禀父皇,若是有心嘉赏他,不如换些别的。”
圣上口谕,给宁星河两条路选:要么对神明立誓,与太子断情绝义,此生再不相见;要么饮下赐酒。盛大监方才软硬兼施,又是劝解又是胁迫,怎奈宁星河竟然胆敢违抗圣命、既不肯开口立誓,也不肯饮酒就死;如今见此情状,也知今日是断然完不成皇上的嘱托了,便识趣地抽身离去。
宁星野赶紧恭敬将他送出殿外,随手关了殿门,便对他深施一礼,赔笑道:“大监,今日咱们兄弟给您添了大麻烦,望您别怪罪;咱们殿下也是一时情急,还请您在陛下面前替殿下好好解释一番。”
盛大监本是自认晦气,现下瞅瞅这小子的殷勤笑脸却也生不起气来,叹了一声:“你们宁家兄弟两个,小小年纪倒沉的住气。你别怪咱家,咱家只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行事。你啊也别害怕,既然殿下如此看重你那兄弟,陛下就是有什么打算,也不会硬要伤了父子情分的。”
宁星野俯首帖耳、点头称是,将他送出一段,方才拖着脚折回来,独自守在殿外,长长呼出一口气,望向午间当顶的太阳,眯起眼睛发呆。
殿内,天纵早已一把将星河紧紧抱住,止不住后怕地颤抖:“星河,对不起,我终是害了你了……”
星河一下一下抚摸着他后背,轻轻拍着:“殿下别怕,别怕……您怎么会害了我呢。我对你说过,为了殿下,我绝不会死。我一直不肯喝下那酒,就是拖延时间等殿下知晓,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方才我已想好,若是今日他们硬要我喝下那酒,我便干脆从这里逃出去,哪怕被通缉、逃亡——总之,我定要留着命与殿下相见。”
天纵看着他平静的眼神,只觉心中满足、别无所求:得此一人、再无所畏惧。
短暂平复心情,天纵冷静留下星河、星野在原处等候,自己回到方才晏清殿之中,果然皇帝仍支着头、坐在御座之上等他回话。天纵重新跪下,开口求道:“父皇,宁星河,他一直忠心耿耿,是儿臣的心腹……”
皇帝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沉沉喟叹道:“是你的心腹?还是你的心魔?……罢了,方才之事朕已知晓了。无论如何,庆都留他不得,打发出去吧。”
见天纵不语,皇帝再而叹道:“太子,你转头看看外面——皇宫中的这些许人,城中的人,大膺国土之内的人,都是要仰仗你的人!他们相信咱们姬氏是神明后裔,德行无缺,堪为天下之主!天道自古便是阴阳交融,乃有万物发生;沉迷男风,乃是违悖天道人伦,更是违背祖训——你难道要将咱们姬氏的名誉毁在你手中?如此,叫天下人如何诚心信服、跟随这样的储君?你真的为了一个宁星河便舍弃这些人么?你亦看的到,如今大膺早不似从前光辉;天赐去后,为父已觉年老,再打不起精神整顿山河——在此当口,切不可失了民心。”
天纵抬头,这才猛然见得父亲鬓边丝丝白发,心下不由一酸,低声道:“父皇请宽心,儿臣答应过兄长,一定会守好大膺。”
皇帝看着他,亦痛亦怜亦无奈;随即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地下旨道:“着禁军左监门卫副统宁星河,调任抚州军参将,即日赴任。”见座下内监转身前去宣旨,这才转脸对着天纵、低声将旨意说完:“……此生不得再踏进庆都一步。”
第25章大婚
自昨天傍晚,天纵自回到殿中,便坐在琴案之后,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直到宁星野来到殿中,他方才抬起头来,问道:“他明日便要启程?可留了什么话?”
宁星野拱手行礼:“大哥只说,此生得遇殿下、幸甚至哉,惟愿殿下千万保重自身。”
天纵闻言,面上表情无甚变化,命立秋取来一件外袍,递与宁星野:“南境多雨,军务辛苦;这件旧衣遇水不沾,聊可遮风挡雨,本宫素来穿得熨帖,你替本宫交给他。”
淡青色衣袍触手光滑温润,丝线织得紧密却轻若鸿毛;衣料上暗纹葳蕤丛生,似是那些言说不得的心思,错综复杂地伸展。
见宁星野接了衣袍在手,却仍候在面前未退、似是在等其他的话,天纵叹道:“除此之外,别无他话,终是……本宫负了他。”
宁星野摇头,郑重道:“不,殿下已经拼尽全力,臣看得清楚,大哥心中亦是明白。”说罢收了那件旧袍,退出殿去。
守夜的立秋听得太子殿下一夜辗转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