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七月初二,和洪胜前任龙头郑伯六十大寿。
和兴胜龙头标叔亲赴九龙祝贺,手下五区的总堂口话事人也备下礼物,随之一同前往油尖旺区的丽都酒店。
与靠近北部的新界相比,九龙显然更为富饶,街道夜间也是一派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众人驱车而入,至门前换作步行,人手一件贺礼踏进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和洪胜油尖旺区的话事人匆忙上前招呼,亲自领标叔去见已经落座的郑伯等人。
和洪胜现任龙头梁胜天是郑伯的亲传弟子,这回寿宴便是由他发话大操大办,请帖发了近千张,开出六十台大桌。郑伯卸下高位已有两年,但徒弟做上龙头后待他敬重不减,过寿时看得出自己声名仍在,心中很是高兴。
至和兴胜龙头标爷亲自送上礼物,郑伯满面红光地起身,双手抱拳一揖,高声道:“多谢多谢,阿标,你太客气啦。”
标爷笑道:“六十大寿就应该要搞得好好睇睇!你知啦,我份人唔识讲说话,就祝你一句‘寿比南山’。”言罢一扬手,示意身后五个话事人将各自带来的贺礼奉上。
古往今来的寿礼都差不了几分,大抵是些意思好又名贵的东西。喜宴上来来往往千余人,一个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除了寓意长寿的金玉摆件,便是大批贵重药材、数卷名家字画,堆叠起来看不出有何特色。倒是屯门话事人炳佬让手下四九领来一名纤腰丰臀的美女,郑伯看了一眼,让手下人带去内间,显然是笑纳了。
林展权送上的金寿桃分量不轻,在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寿桃间算上等,自然得了标爷与郑伯的笑脸。阿媚作为女伴与他同来,见状神情露出几丝揶揄,待众人一一入座,轻声与林展权打趣道:“点呀权哥,送咁大隻寿桃比人,肉赤呀?”
林展权笑道:“肉咩赤?寿桃就係要送比寿星公。”
阿媚饮一口杯中的红酒,轻笑着压低声音道:“我见义和有人送囝仔,郑伯见到,开心过见到炳叔送嗰啲囡女。”
林展权摇了摇头,假意叹口气:“……唔係我唔想送。哑仔傻更更,又唔识讲嘢,万一做错咩事激嬲郑伯都唔知点算。”
阿媚挑起眉,翘起腿来点了支烟,嗔怪道:“权哥,信你就奇啦。之前叫我帮佢做新衫,前两日又要买呢买路。依家搞到唔捨得放人,唔洗瞒我噃?”
林展权含笑不语,半晌才道:“都可以咁讲嘅。比起激亲阿郑伯,我係惊送哑仔过去,郑伯一把年纪搞到马上风就唔好啦。”
阿媚一抿红唇,笑道:“他再识勾佬咪又係个囝仔,讲真,佢得十几岁的人,床上功夫咁厉害咩?”
林展权摆摆手,无奈道:“床上功夫嘛,哑仔真系好纯咩都唔识,就系比较娇嗲,中意痴住我。”
话间,喧闹的场内忽然安静许多,原来是和一平、和二平的龙头领着几名话事人及一众手下上前贺寿。港岛以“和”为首的帮会有八个,除林展权所在的和兴胜以外,还有和洪胜、和勇义、和义和、和群英、和群乐、和一平、和二平。今回除却两人因故未至,其余五位帮会龙头都亲自到场,祝贺郑伯六十大寿。
“和字头”帮会的历史可上溯至清代民间组织天地会,因遭清朝统治者禁止,后转为秘密结社,被称作洪门或洪帮。有诗云:“手执横刀有一只,杀绝清皇灭满儿。他朝保主登金殿,洪家兄弟受皇封。”若干年后,改取“洪”字左半“三”点,右半有“合”之意的“共”字,称作“三合会”。至一八四六年,洪门弟子于在港岛内中环和记客栈立下帮会堂口。
立帮大会向后六十三年,勇义堂主黑骨红出面,提倡各地三合会兄弟“以和为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争端需靠讲数解决,避免内部消耗开片厮杀。倡议正逢其时,当即得到场内众人支持,在各自帮会名称前加“和”字为标记,形成互相扶持的巨大联合。至六十年代,“和字头”联合得到充分扩展,本事强劲的势力不甘于一隅,往往另开山堂、自立门户,吸收大量街痞巷匪、劳工苦力,以“和”为字头的大小帮会在数量最多时,一度达到三十余家。
然而十几年来,“和字头”帮会并不如诗文所言那样“皆是兄弟”,相反,各处的利益争斗从未停止。尽管少有出现同门相残的惨剧,但在势力倾轧之下,以大欺小、以强胜弱,没有血光的吞并却不时发生。有道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至林展权被和兴胜龙头邓伯点为话事人时,港岛“和字头”帮会只剩势力相近的八家。
正因势力相近,分无可分、合无可合,近几年竟是三合会内部最为安定的时候,比过往任何一刻都要配得上挂在帮会前的“和”字。各帮龙头不仅成功维持了表面和平,更以手下堂口势力一致对外,挤压除“和字头”外其他帮会的生存空间,均分摊派从中获得的利益。
但这暂时平静的环境,并不意味各帮龙头及手下话事人失去了野心。
以和兴胜来说,自上上代龙头起,就有要往南向发展的想法。因为港岛南向最为富裕,而北向贫瘠之处甚至路途不通,只有大片荒山野地。占山掠地做堂口,需得有钱款、有米粮、有武器,才养得起无数兄弟替自己砍杀,否则哪里有人愿意卖命?早些年的和兴胜比如今更为困顿,全靠堂口众人一心敢打狠拼,才在元朗、大埔、屯门、荃湾、葵青五处有了立足之地。
其中,元朗区位置最北,钱粮人手都比不得别处。原话事人邓伯因病去世后,若非林展权靠着近年与大陆的走私往来赚取差价,强撑住岌岌可危的堂口,他在其他几名话事人之间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
林展权想要钱,也想要社团中的地位。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几年屯门堂口做事在混,该赚的钱半分不涨,不敢同潮州帮争利,却要挤压元朗堂口的收入。上回开会,他与炳佬已在面上擦出火药味,就差一星红光落下去。
酒过一巡,屯门话事人炳佬和荃湾话事人雷公与熟人寒暄归来,坐回桌前随意闲谈。
见林展权独自吃饭,炳佬敲敲桌子,笑道:“喂……喂,叫你呀,权仔!”
“咩事呀,炳叔?”林展权放下筷子,抬头看着对方。
雷公在一旁抽雪茄,见状轻笑着对炳佬道:“喂,阿炳,点呀你,饮大咗?”
炳佬借着几分醉意,重重拍着林展权肩膀,大声道:“你又话元朗堂口穷?送粒咁捻大个金寿桃,咪话连老婆本洗捻埋。权仔呀,贺个寿啫,又唔係比有钱,夹硬嚟无好处。”
林展权举杯浅酌一口,微笑着回道:“穷係穷,但都有些少家底。郑伯六十大寿,整个金桃贺一贺佢咯。”
炳佬顺势坐在他身边,凑近些压低声道:“仲同我扮嘢?知你呢排搵到好路数。大家一个社团,有好嘢要益下班兄弟,独食难肥呀!”
林展权点了支烟,仿佛努力思考般蹙起眉头,许久后才道:“炳叔,你咁讲法?好似一直以来得你问我堂口兄弟分利润,我无问过你要啲咩,呢句说话咁得咁细声,讲比自己听呀?”
炳佬闻言大怒,将杯子往桌面重重一放,泼出许多白酒。他指着林展权的脸道:“……扑街仔,头先扮听唔明,家下又听得明?你做晒元朗啲生意不突止,仲嚟抢我福田啲生意?想玩花臣,我随时奉陪!”
“好啦,阿炳你讲少两句!”雷公连忙上前阻拦。
一旁的林展权扫了扫四周,起身将炳佬的手腕压下,面色平静地笑道:“炳叔,唔係我扮听唔明,係你搞唔清时势。时代唔同啦,唔係边个把口大声就食多啲?。”
他看着炳佬涨红的脸,一字一句道:“做堂口,就好似做赌档同鸡窦,客人觉得赚得够多、玩得够爽自然会再嚟。如果你用拳头逼人来赌、来嫖、来做生意,客人只会觉得你shot捻咗。我堂口当你係自己人先分啲钱比你,你想福田仔都分钱比你,他捱唔住咪搵下家咯?”
炳佬额间绽出青筋:“屌你老母嗡乜捻嘢!你条冚家铲有胆你再讲多次?”
他声音略响,引得周围宾客都侧目而视。林展权伺机掐住他肩膀,笑着将人按在座位上,冷声道:“今日係郑伯大寿呀。炳叔你唔比面我唔紧要,但点都比返啲face标爷同郑伯可标爷和郑伯,唔通你想同和兴胜过唔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