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和煦的春日,荀子以他温和厚重的嗓音在草堂内朗诵着《孟子》中的名篇: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荀子合上书卷,微笑着问众学生:“那么诸位觉得,怎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大丈夫呢?”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堂中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最爱发言的孙师兄第一个站起来,侃侃而谈道:“我赞同孟子的说法: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所以,我最佩服的伯夷、叔齐就是这样的大丈夫,仁,而能以国让,义,而不食周粟。能坚持自己的理想而不屈从于武王的暴力……”
“我不同意!”孙师兄还没说完,一个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大家都很是惊诧,不仅因为这是无礼的行为,更因为这居然出自一向性格温和的李斯。李斯突然站起来,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伯夷、叔齐既无才能拯救危亡的商朝,又不能顺应时势在武王手下谋得职位,连自身和亲族都不能保全,算什么大丈夫!反观张仪,虽出身布衣,又遭诬陷,却能克服万般艰难,终为秦相……”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但仍然意犹未尽地死死盯着孙师兄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嘴上清高、胸无点墨的家伙。地位卑贱,而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和那些只会看到现成的肉才去吃的禽兽有什么两样!长期使自己和亲友处于贫困的环境之中,却还要非难社会、厌恶功名利禄,标谤自己与世无争,真是白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②”
“你敢给我再说一遍!”孙师兄气得脸色通红,狠狠拍着桌子喝道。
“我说完了。”李斯不屑地撂下书卷,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转身离开了草堂。
荀子咳了两声,继续讲解文章,孙师兄也不好再纠缠此事。下课后,荀子叫住了韩非。
“老师找我是……因为……李师弟的事?”
“我觉得他家里出了些事。”荀子直截了当地说:“而他是不会与我说的。五日后我会叫你和他一道下山采购,你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日后荀子果然叫韩非和李斯一起去城里采购,回程时韩非在山坡上问他,为什么最近很少见他与师兄弟们在一起了。李斯却不着头脑地反问韩非:“师兄,你为什么来兰陵求学?”
韩非对他的问题毫不惊讶,反而正中下怀般地笑着反诘:“那你为什么来兰陵求学?”
“我……”,李斯略一停顿后语气坚定地说:“斯虽布衣,然愿如苏秦、张仪,游说诸侯而封侯拜相。”
韩非冷笑道:“看来师弟果然是追名逐利之人。”
“原来连你也这么想!你又懂什么!”李斯激动地对韩非大喊起来,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温雅:“师兄从小钟鸣鼎食,自然是什么都不懂!这个世道穷人命如草芥。我若是富贵了,我的父亲不会死,我的大哥不会死,我的母亲也不会死!而现在的我却什么都不能做……”他骂着骂着,眼泪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
韩非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李斯气恼地将他推开。
“师弟!其实我……很同意你那天说的话。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这两位圣贤为求进位尚且甘于做此等下贱差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建立流芳百世的功业。”韩非诚恳地说。李斯听他态度突然一转,有些惊讶失神。韩非忙接着道:“若是我不激一激你,我还不知道,你得一个人憋在心里多久……”
李斯逐渐平静下来,韩非擦去他的眼泪,拍了拍他的背道:“师弟,你得往前看,你还有妻子,还会有儿女。而且以师弟之才,不出十年,必能列上卿之位。”
李斯心中虽感激韩非的理解,但想到现实,仍长叹一声:“可是,逝者已矣……”
韩非沉默了许久,温暖的春风拂过他严肃的脸庞:“师弟。你看这连绵的苍山,我刚来的时候,总想翻过一座座山丘,看看那边的样子。可是真翻过去了呢,也不过是那样。我们总是忙着翻过一座座的山,却忘了山的另一边还有广阔无垠的海。”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说这些。师弟,我在想,如果你和我一样生于王室,你又会做什么?”
李斯第一次被完完全全的问住了。父亲和大哥的死一直以来成为他向上的动力,然而母亲的死却使他所有为亲人而做的努力变得讽刺。这时,他心里一处蛰伏已久以致几乎被遗忘的角落突然蠢动起来。那是仅仅十岁的他,在父亲的墓坑边问着一连串没有大人可以解答的问题。
韩非见他不说话,便向前迈了两步,迎着晨风自己说起来:“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功名富贵更如过眼云烟。众人皆云我爱法术之学,喜弄权之道,却无人问我为何想掌权弄权!”韩非难得地激动起来,“对于我而言,权力只是手段,而非目的。若我有朝一日掌权,当剔清韩国庙堂奸佞小人,使国家变法富强,人民安康。使韩国重立于强国之列,方不负平生所学,毕生之愿!”
那一刻,李斯觉得韩非的身影从没有这么高大过。而他自己心中,也有一簇火星被倏然点亮了,虽然火光是那么的微弱,却不屈地照耀着一条路,通往一个朦胧而缥缈的愿景。在那里,四海清平,法令一统,天下再无战乱之苦。那天韩非给了他最重要的启蒙,却也开启了他们日后分道扬镳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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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天上飘起了如絮飞雪。车驾按原定计划进入了邯郸城。在城外十里处,先前派出的快马使节已返回通报:秦国商社已得知二位大人驾临,并密信通报郭开,一日后即可安排会谈。李斯这才稍有些放松地对张苍笑道:“看来这郭开也有无法抗拒的弱点。现在倒是他急不可耐了。等落脚后我们可将之前的谈判条件和种种情形再演练一遍。”
邯郸不愧为自商朝就兴起的千年古都。万家灯火将枫树上的积雪映衬地如同琉璃,依山而建的赵王宫在白茫茫的帘幕后宛如仙境。酒肆青楼里仍有达官贵人们享受着精致的歌舞与菜肴。虽然一路所经之地大多已在战火下残败不堪,邯郸城依然富丽繁华,为赵王粉饰着最后虚伪的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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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一个飘雪的冬天。兰池宫内白雪红梅,琉璃世界。但暖殿内围着火炉坐谈的君臣二人却并不在意窗外美景,谈的也不是吟诗作赋的风雅韵事。
李斯结束四年的求学生涯、辞别荀卿来到咸阳已经整整两个年头了。他先是投奔了权相吕不韦,吕不韦见他既聪明伶俐,又沉稳踏实,便安排他进入宫中在年轻的秦王身边担任郎官。李斯自然明白吕不韦安插耳目的用意。这尚未弱冠已使吕不韦忌惮至此的秦王更是引发了李斯的好奇心。近两年的时间内,他默默观察着博弈的各方势力,如履薄冰地在各派间保持平衡。秦王虽然年轻,但他的沉稳老练,权谋隐忍无不使更年长的李斯敬畏叹服。李斯后来想,其实他当时心里的天平就已经向嬴政倾斜。虽说那可能更基于利益的考虑:吕不韦门下有宾客三千,而嬴政身边能倚靠的得力亲信不过数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吕相当年深谙的道理他如今也活学活用了。
当年在兰陵被韩非点亮的愿景在现实的压迫下也暂时暗淡了下去,他目前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在危机四伏的局势里保全自身,并将家人尽快接来团聚。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嬴政单独召见他的那一天。那一天,改变了他今后的命运。
他至今仍记得嬴政当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年轻的秦王那一双从来难测悲喜的眼中盛满了诚挚、悲怆和希冀:“我大秦立国六百余年,昔日为周室养马,地不过三十里,民不过万。历代先君,不甘辱弱,开疆辟土,其间血泪艰辛,寡人每追思之,常感慨流涕。及至寡人,秦地已千里,被山代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积粟如丘山。寡人不才,受国于先王,而今几成嫪、吕盘中餐矣!祖宗基业,得来匪易,倘废于寡人之手,又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哉?寡人年幼而先王崩,孑然一身,无可倚靠。望先生怜先王之宗庙,悉以教寡人,不弃孤也!④”
话已至此,李斯没有想到嬴政竟对他如此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在他尚犹疑之时,嬴政便有此魄力和胆气向他摊牌。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士为知己死”的热血,于是他肃然一拜,向嬴政铺开了自己思虑已久的夺权计划。
嬴政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他听着听着,不由地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个不停。他有时会打断李斯,提出尖刻的问题,有时会对李斯的计划作出补充,让李斯惊叹于他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缜密。他既有韩非一般的才华,又有远超韩非的执行力。他像一把磨砺已久而终将出鞘的绝世宝剑,渴望着第一次饱饮敌人的鲜血。
“寡人要照先生的计划,”嬴政弯下腰凑到他身前,黑色的大氅带起沙沙的风声,“除去嫪、吕二人,加冠之年亲政。先生以为,当以何等事为施政之纲?”
李斯沉吟了片刻。这两年他一直思索着如何应付眼前诡变的局势,对之后的事倒想的不多。而嬴政却已经想到了至少十年以后,这让他不由地对眼前的君王又增添了几分崇敬。
对于突如其来的问题,他选择了保守应对:“自孝文、庄襄以来,法治有所荒疏,儒学杂家有回归主流之势,此非□□定国之法。君上英明神武,当重修孝公、昭王之业,重振大秦雄风!”
“寡人追思孝公、惠王、昭王之烈烈英风,心向往之久矣。不过,”嬴政一双漂亮的凤眼似笑非笑,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散发着如太阳般灼热耀眼的光芒:“寡人要超过他们,成就古今未有之事业!”
望着李斯脸上怔怔的表情,嬴政像个孩子般畅快地笑了:“哈哈,怎么?先生觉得寡人异想天开吗?寡人毕竟连实权都没有。”李斯有些惊慌地想要辩驳,可嬴政摇了摇手道:“这是寡人的梦想。弱者们总是想,这件事希望渺茫,还是别去尝试了吧,所以他们永远不去思考,永远无法成功。然而这不是强者的处世之道!就算这希望再微不足道,寡人也仍要尽全力一试!只有相信梦能成真,我们才会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成真。”
李斯望着嬴政无比认真的表情,感到心底里雪藏已久的种子终于被这强大的光芒和力量唤醒。它没有像春天的秧苗那样一点点吸收雨露,而是贪婪地吮吸着光芒的源泉所散发出的能量,在太过长久的压抑后猛然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于是他说:我的王,你能做到,我当然相信你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