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又麟一身披挂就那么跪下了,泪水连连:“大人,我看四川总督,看那个什么蜀王,想得到京中是什么样子。各个遇事就自诩浑厚镇静,无事就奔竞钻营。当官的境界是‘拙于任事,巧于避事’,反正做多错多,无所可否倒是能混得开!研武堂将军们哪个不是盛名在外杀伐果断,结果呢?摄政王只要稍一松动,下场可见!大人三思,不要再跟张献忠书信来往了!”
秦赫云深深一叹,一只手放在马又麟肩上:“你看官场看得透,有没有回头看看百姓?”
马又麟仰脸看自己的母亲,一愣。
“从重庆到成都,平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奔走呼号曝尸道边,皆因人祸。生而为人,帝国子民如何要活得仿佛猪狗……四川湖广再经不起战事,若是张献忠肯接受招降,西南尚有一息可喘,百姓尚有一线生机。我便与你说实话,张献忠必然还得反,但只要有三四年的平静,即便没我,四川自然也有人能主持修生养息恢复耕种。即便我因为这事而获罪,也应无憾了。”
马又麟眼泪又下来:“除了大人,谁能主持修生养息大计,那个耿纬明?”
秦赫云天生冷峻,她没表情的时候杀机凛凛:“当然……不能是他。”
研武堂驿马一站一站往京中回报,河间府,济南府,东昌府,兖州府,南京府,离得越远,回报间越长。要算上去程与回程,跑死的马匹不计其数。直到温州府来报:并未接到福建出来的研武堂驿官,皇帝陛下终于忍不住了。
他干了一件事,招大隆福寺主持镜原入宫,相看曾森,为曾森加梵文名称,挂去大隆福寺祈福。
富太监黯然,皇帝陛下这是认定曾芝龙反了,必须要保曾森。历来只有皇子的梵名才能挂去大隆福寺,把曾森的名字挂过去,就是等于皇家认下了曾森,就算曾芝龙要被满门抄斩,也斩不着皇家的干儿子。
镜原走进武英殿,一眼看见立在明间中央的曾森。幼小的儿童站在狂风巨浪中,身绕白龙,右手持刀,脚踩血海,血海中尸体沉浮。远处祥云缭绕七宝花树,百鸟飞舞和鸣。镜原伸手在曾森眉间一点,轻道:“兴与盛,都在你了——娑竭罗。”
娑竭罗龙王,八大龙王之一。“娑竭罗”意为沧海,娑竭罗龙王,即为海龙王。
曾森懵懵懂懂,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席卷寰宇的血色狂浪,正向他俯首称臣。
梵名叫什么皇帝陛下不在意,他命令镜原立刻把娑竭罗的名字挂上,开坛为娑竭罗做法祈福。曾森不知道只有皇子才能挂名大隆福寺,富太监不忍心解释。皇帝陛下为了保曾森想了各种办法,背着曾森拟定一道秘旨:赐曾森姓李。
曾芝龙无事,此道秘旨作废销毁。曾芝龙伏诛,则曾森立刻改姓李。
自摄政王归京,朝廷从未如此上下一心。曾芝龙必须死,否则国法情何以堪?武英殿听政时一都察院御使公然叱骂摄政王:殿下执意包庇私人曾芝龙,视国家法规于无物。臣为天子法官,尽忠直言劝谏,殿下想廷杖便廷杖,臣被打死在殿下面前亦是荣幸,殿下一定要好好看着!
全国各地上书奏章卷着京城朝堂,不独陕西山西福建官员参得激烈,江浙地区骂得尤为凶猛。江浙豪强不得不害怕,巨富一人名下能有三十万顷免税土地。摄政王如果恢复张太岳清丈,三十万顷土地一顷也留不下。有人毛发直竖目眦尽裂地瞪着北方,恨不得啖食摄政王和他身边佞臣的肉!曾芝龙必须死,研武堂必须散!
终于有一天,所有弹劾奏折,全部指向摄政王。
摄政王亦为人臣,居然私设莲幕,结党立派,以图瓜分国权,且宠幸奸佞,玩弄国法,目无黎庶,作威作福,败坏纲纪,大晏国祚危矣!
摄政王笑了:“我不希望他们党同伐异,是想让他们好好干正事。等到他们真的团结一心,竟然就对着我使劲了。”
摄政王根本不像发怒的样子,甚至没动气。垂着眼睛坐在武英殿上,侧影如雕如凿,沉稳如岳。
何首辅忍不住想,摄政王如此岿然不动沉得住气,是不是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当一个人已经陷入黑暗,再大的事听来也就是天边的戏文。
皇帝陛下把参摄政王的折子留中。摄政王一言不发。
皇帝陛下十分焦虑地问富太监:“大伴,研武堂留不留?”
富太监安抚他:“陛下心胸广阔心志高远奴婢是知道的,只是陛下想要披荆斩棘拓土开疆,手里得有锋利的刀。”
皇帝陛下沉默。
福建研武堂驿马还没有进京回报,朝廷等不了了。十三道御使全部进京,共一百一十人,整整齐齐跪在承天门外。十三道御使品级低微,不够资格上朝,所以他们跪在紫禁城外面,大声齐诵太祖为台谏一职亲笔所写御制:
“凡大臣、小人构党,作威作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嵘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十三道检查御使为天子耳目,天子法官,天子臂膀!为天子表扬善类翦除豪蠹,代天子巡狩考察,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以正风俗,振纲纪,护国体,兴民生!”
一百一十人从半夜便跪着背诵太祖亲笔,一遍一遍,洪亮划一的声音撞在耸立的宫墙上,弹回来,于凄清的黎明中散遍四九城。
皇帝陛下没招摄政王进宫,招了王都事进宫。皇帝陛下很少直面这个沉默低调的七品都事,虽然他一直跟着六叔。王都事在烛火下温和地微笑:“陛下,还记不记得您在鲁王府栽种的‘国柿’?”
皇帝陛下默默点头。
王修声音温暖平和:“陛下要为国柿遮风挡雨,国士才能一往无前。陛下,摄政王算国士吗?”
这一下把皇帝陛下问愣了。六叔算国士吗?他好像下意识认为六叔不是臣,可摄政王就是臣。
“摄政王此时,亦需要陛下庇护。”
“可是……”六叔明明是大人,而且看上去那么厉害。
王修柔和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江山社稷四海五湖都是陛下的,都需要陛下的庇护,摄政王也一样。国柿在长成参天大树之前,无力自己对抗风雨……”
摄政王上朝,车驾停在午门外。十三道御使齐声背诵:“凡大臣、小人构党,作威作福乱政者,劾!”
摄政王下马车,威仪肃穆地穿过去,火色的亲王常服,燃烧一路。
摧枯拉朽。
承天门外十三道御使一百一十人跪倒死谏,武英殿内群臣亦跪:“奸佞祸国殃民以媚上,臣等忠言逆耳而获罪,臣等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