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荒荒,然而白文卿也不真觉得荒凉,因为随便看见一处,就会想起昔日里人世上的热闹风光。
真仿佛眼前那一群人重现一般,活了、笑了、年轻了,昔日欢声一齐来到面前,只觉到处都满了。
他又走到院落深处。
那株海棠,那株桃花,早已是不复存在了,十年浩劫,花花草草也落得个罪名,人养花草,便是"修正主义"。
什么是修正主义?谁知道,反正是有罪。
于是,海棠与桃花一同赴了黄泉了。
他们被砍掉、摧毁,毁得干干净净。
树犹如此,树犹如此。
人何以堪?
多少年过去,只留下年轮在这里,一圈圈,绕不开、摊不明,往事如烟,没有多少人再愿意提。
伤得太深了,连看一眼都受刺激,还是不要提了。
平反以后,许多记者找上门来,请他,白文卿,或其他许许多多在那场浩劫中存活下来的人,谈谈那段历史,但,好多人拒绝。
不是不觉得委屈,不是不觉得难过,只是不想再提,不想再说。
不想说。
不想说。
太难堪,太屈辱。
他们一辈子不过是追求一个体面。
他走出那间院落,在大街上独自闲逛,有意无意地,他来到从前徐家那座宅邸。
这里变成了名伶故居,进去要买门票,白文卿交了钱,走进去。
到处是旅游观光团,因为现在是春季,还有学校组织了学生来春游赏花,一个个年轻的、稚嫩的面孔,跑跑跳跳,无限快乐。
他们懂得什么?无知无觉,一辈子快乐下去。
一路上跨过重重木门,他来到最后一间参观馆。
明丽戏服套在死气沉沉的人体模特身上,不动声色,半管扭出来的深暗色胭脂口红静在那里,颜色非常好,白文卿忽忽看着,一切恍如隔世。
一个老人坐在角落里看报。
他看到他。
他也看到他。
放下报,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半眯着眼,透过老花镜朝人打招呼,"你是哪里人呐?"
白文卿微笑着,含糊了几句,他的耳朵因为年老,已经不太听得见别人说话。
他又扭头去看那戏服。
角落里的老人起身,走到那人体模特旁,陪着白文卿一起看。
他们异口同声。
"这个人是我。"
"这个人是我朋友。"
语罢,各自一征。
眯着老花的眼,再细细打量眼前人。
终于,徐淮宣认出来他,伸出手去,握着白文卿,不住颤抖,"你还在,你还在……"
是,他还在,他也还在,当年经历过那场万丈风波的许许多多人,也都还在。
可是,分明又都死过一次。
嘘嘘……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两人漫步走着,半响也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