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疼问:“简单点来说,是不是质变引起量变?”
王雨旗讲:“不尽然,小胡的意思是一些看似无用的碎片信息最终会被头脑扔进潜意识之海,人的潜意识就像在海面下的冰川,隐秘地支配着我们的行动,就好比今天做的决定可能受影响于童年的一次被遗忘的经历。”
“那我也可以用人工智能的原理来解读,人类决策就是一种更复杂的智能agent范式,一个想法若充分经常地在一个人的大脑中重现,它就会逐渐地组块化而形成一个单独的概念。大脑状态本身不具有说明哪天路线将被采纳的信息。”
剩下三人一脸茫然地看着疼疼。
疼疼也茫然地看着他们:“不是我的理论,侯世达在《哥德尔、埃舍尔、巴赫》里讲的。”
“不管谁的理论,总之团建还是要搞的。我们不能因为老被删帖就放弃。”
王雨旗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我们做的每一次抗争虽然不会被完整地记录下来,但是总会被人看见,总会在人的潜意识中留下痕迹。海啸不会主动来临,而是靠有人不停地推动浪花。”小胡讲:“我就是这个意思了。”“嗯。我可以继续画海报宣传LGBT。”“我也可以管理公众号。”“我们把其他少数群体也带上吧,比如残疾人,侏儒。”“好呀,我可以给公众号写文章。”
这四人古古怪怪的年轻人叛逆地逃了课,在学校咖啡馆内密谋着不为人知的活动计划。王雨旗之前的阴郁一扫而光,在朋友的讨论下,他开始明白人的努力很多时候是没有任何结果的,甚至都不会留下痕迹。但这又如何呢?当你仔细研究人类历史进程的时候你会发现站在历史转折点的人们从来没有计划历史,而是行为本身所带来的副作用。他们在最热血的年纪,理应做一些莽撞又热血沸腾的事情,永怀希望,战天斗地。
自王雨旗走后,汪贺西破天荒没有听进任何课程内容,这种状态甚至一直持续到回寝室之后,他看了看满满的行程表,提不起一点精神。王雨旗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道诡异的光,如刀锋般锐利地割破他的精神,过去十几年建立的话语体系被这个人消解了,他反复无常又有着英雄主义情怀,时而刁滑奸诈,又非常地乐善好施,突破汪贺西的认知。他打开电脑,迟疑了一下,在搜索栏内输入了他的名字。
王雨旗的档案资料很少,家庭关系一栏只有他母亲的名字,剩下的无非是初高中学校等简陋信息。汪贺西扫了两眼,又去学校论坛上搜索他的信息,跳出来五花八门的讨论帖,有恶搞的有痛斥的,汪贺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沉迷网络无法自拔。不得不说校友对王雨旗的评价还是十分准确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就是自我感觉莫名其妙良好的一朵校园奇葩,主席深沉点赞,恨不得披上马甲顶帖,并将王雨旗加入骂战的对话高亮标记。不得不说王雨旗考入名校是有道理的,他这个骂街语言运用得出神入化,整理成册可卖高价。
等主席学习完所有帖子之后,他惊觉天色竟暗,时间就这么被自己消磨过去了,这还是第一次。姚薛早就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玩手机了,汪贺西看看窗外的夜空恍如隔世。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早就回来了啊,你今天不得了,对着电脑着了魔。”
汪贺西不响。说句实话他有些尴尬,像是做了极羞耻的事被人撞见,只得默不作声,拿了洗漱用品一头扎进浴室。不一会儿他又出来了:“姚薛,你洗过澡了没有?”
“洗了。怎么了?”
“淋浴器好像坏了。”
姚薛探出个脑袋:“好像是,我洗到一半水凉了。会不会是煤气问题?”
“可能是煤气也可能是管道。”汪贺西叹了口气,看了看时间,“我明天联系人。”他没办法,只能收拾收拾,换上衣服去学校的公共浴室。说实话汪贺西自从入校之后没有使用过一次大澡堂,倒不是什么精英意识作祟,而是从小到大不习惯与人坦诚相见的感觉。
没办法,深柜,见不得满眼白花花的男人。
澡堂子空空荡荡的,汪贺西四下打量了一番,挑了个角落的柜子,摘下眼镜,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每个角落都那么潮湿狼狈,他就傻乎乎地站着,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忍到明日再洗吧。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奇怪的动静,似是水声与歌声交织,随着空气中稀薄的水气飘荡。汪贺西狐疑地戴回眼镜,一步步走去浴室开始寻找那个声音。他觉得自己此刻像漫游的爱丽丝,周围陌生的环境在这歌声中显得活泼有趣起来,水声像瀑布,歌声像来自外太空的响动,诡异、新奇、又令人情难自禁。
他站在水汽的另一边,又瞧见了丧门星王雨旗。
王雨旗对着墙,左手拿肥皂,右手挥舞搓澡巾:“大将南征胆气豪。”然后一个马步,“腰横秋水雁翎刀!”再一个转身:“风吹鼍鼓山河动!”一个大跳:“电闪旌旗日月高!”这人估计以为浴室就他一个人,太平歌词越唱越起劲了,当场发挥,将传统曲艺演绎得是锣鼓喧天百鸡打鸣。“太平待诏归来日。”骚出新高度,“朕与先生,解战袍!”雪白的身子毫无防备地展现在汪贺西的面前,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水流,荒腔走板的嗓音,这一切在空旷隐秘的浴室里组成了一副奇妙又疏离的景象,汪贺西竟然就这么躲在后头一直看着,简直是鬼迷了心窍。
这位执委会主席,此刻,跟偷窥女浴室的犯人一般悄悄拿起手机,关了闪光灯,将王雨旗发痴的模样给录了下来。
11
王雨旗此刻站在主动退学的边缘。
“为什么,网上,又册那,有我的帖子!”他简直是怒吼了出来,“还是,老娘的,裸照!”曹雅蓉连忙劝他:“消消气消消气,来来,喝口水。”王雨旗一把推过:“不喝!”小胡忙不迭给他擦汗:“还可以的,也算是背面,看不清楚的。”王雨旗气得脸更红了:“看不清个屁!把我侧脸照得清清楚楚!腋毛都看得见!”疼疼拍拍他肩膀:“查过IP了,用的VPN,只能说处心积虑。”“这次评论其实还可以,都夸你屁股圆。”“圆个卵!我没脸见人了!”王雨旗羞愤欲死,平生第一次想去北京上fang网信办,“如果让我晓得偷拍的人是谁,老娘把他吊扯下来!”
他没敢在食堂吃早饭,全靠姐妹外卖接济躲过人流,但是再躲也躲不了每天老师上课的点名。他手捧书本,颤颤巍巍走向公共课阶梯教室,就在那一刻,王雨旗生平第一次有了成为偶像剧女主角的感觉: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在同一时间扫向自己,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军校。
“站在这儿干嘛?”老师催他。
王雨旗动了动嘴唇,低头小跑进教室。
这种感觉像沉默的凌迟。全班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却被他们的眼神一道道割开,被宣判为有罪。没有经历过校园霸凌的人能不能明白这样的感觉,王雨旗并不知晓,他只是很羡慕身边的“正常人”,“正常人”只要符合主流价值观与审美就能躲在各类隐形权利身后,而他不行。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是无论他怎么做都会被人议论,长大了以后他才明白,比起是非对错,人的本性更热衷创造“他者”用以感知自我,隔离出一个“错误”用以证明自己的正确,自己只是不幸成为了羔羊而已。
他依旧低着头,拿起手机给聊天群发消息,但其实只是随便打几行字又删除,因为他害怕对上任何一道视线。他得假装自己完全没有发现周围的异样,用不知道来瓦解这场凌迟。这招通常是有效的,只要装装傻,人们很快就会淡忘他转而其他的八卦,就像巡视监狱的警员们去打个盹。他还是想用一贯的玩笑来应对过去,装疯卖傻,口不择言,外人说他疯他就装得更疯。他打开那个帖子,打字回复“谁暗恋老娘?”,打完再次删除,反反复复,最后还是抖着手指点了“举报”键。他想若无其事地抬头看黑板记笔记,表现得与平常无异,让所有人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但是他的头被强烈的羞耻感死死摁了下去,怎么都抬不起来,好像自己是个当众脱衣的婊`子,应该立刻消失。他很想大哭一场,但是如果此刻哭了的话倒是被人看了笑话,更被人放在放大镜下讨论。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绷紧了每一根神经,身体逐渐开始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抖动频率都在和这场对“他者的隔离”做斗争。
这时,一条信息如及时雨般拯救了王雨旗。汪贺西给他发了条“下课来办公室”的简短通知,王雨旗终于有机会捧着手机敲敲打打,仿佛向全世界证明了自己依然拥有正常的社交,与他们在座所有人无异。
时间被折磨得如永远那么长。
当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王雨旗拿了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学生会的办公室。不管那办公室里坐了豺狼还是虎豹,只要能让他远离群众,那个办公室就是个安全的孤岛。他气喘吁吁推开了那扇门,然后狠狠甩上,再锁死。
汪贺西的办公室第二次被人破门而入,肇事者还是王雨旗。他放下笔,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对方的表情。
“喊我干嘛?”王雨旗冷着脸,眼眶有点红。
汪贺西也冷着脸,坐在桌后装得老神在在派头十足:“你现在是学生会的干部,要注意形象。”
“注意什么形象?!”
“我们学校论坛有关你的帖子你看到了么?”他捞起手机开始煞有其事地翻记录,“学生对你个人形象的评价非常差。”找到那张模糊的偷拍图片,放在王雨旗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