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片亭台楼阁,宫无后一路分花拂柳,红色的瘦削背影把周身的瑰丽背景化为浮沫,粉碎在艳色的情丝之中。古陵望着他的身影,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一路的花枝藤萝从他透明的魂魄中穿过,他遗忘了今夕何夕,只是不断地追寻着前方红色的人影,这条路像是漫漫没有终点,他像是来自忘川的孤魂野鬼,重来一世的目的似乎早在三生石上镌刻了多年。
当宫无后停下脚步的时候,古陵才发觉自己身在何处——前面就是冷窗功名。
宫无后径自走进去,推开白色的纸门。
古陵来到桌案边,很是自然地焚香,他很早就知晓宫无后对于香料有种近乎病态的痴迷——虽然只是对于荼蘼香来说,整个内宫只有软红十丈有这种香料,而冷窗功名内的香却是另一种深远的,莫测的味道。
他隐隐约约地想到,或许这也是属于烟都一条不成文的准则。
古陵不清楚为何宫无后说要教他剑术却把他待到这儿来。
此时却见对方走至一处博古架边,轻轻扭转上面的一只汝窑瓷瓶,一声“哐啷”的机关响动,博古架背靠着的整面墙缓缓从左面旋转开,带着满架子的古董隐没在黑色的墙体内。
古陵一惊,他从未想到自己住了许久的地方竟然藏有这样的一条暗道。
宫无后取了案台上的灯盏点燃,昏黄的烛光照出暗道内规整的石阶,他二人靠着这盏灯火在密道内前行。
里面因常年不见光,很是阴冷,古陵紧了紧身上的薄衫,忍不住好奇私下打量周遭,除了石壁还是石壁,且看它像是已经存在多年,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直至来到一面石墙前,光线昏暗,也看不清宫无后用了何种手段,那石门洞开,俩人走进去,兜兜转转,此处密道深不可测,机关重重,处处是死路,又处处有暗门。
古陵心下已是惊了又惊,还未等他缓过劲来,两人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这儿是一间宽敞的石室,四四方方,宫无后点燃四处角落中的烛台,光线逐渐明亮起来,然后年少的古陵为他此时的所见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22章
石室的地面上并无任何摆设,宽阔的场地足以容纳得了三个人共同舞剑。
周遭四面墙一分为二,有两面墙的整个表面都被开凿出百来个四五尺见长的方形凹洞,每一个凹洞内设有剑架,上面如同陈列古董一般静静地躺着一把剑,或长或短,或外观华丽,或泯灭于众。
而所有的剑旁都列着一只木盒,古陵细细看了一番,心下猜测其中定是放有与每一把剑相匹配的秘籍。
这真的可以说是举世无双的收藏。
每一个剑者在亲眼见到这一幕时,无不会令融合了追求极致剑道执念的血液为之沸腾燃烧。
古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两面墙的收藏,少年热忱的眼眸中溢满了压抑不下的激动之情。
宫无后一声冷笑,在空荡的石室内很是来得突兀。古陵立马红了脸,为自己方才的失态羞赧。
“今日带你来此,非是为了看这些。你也是自小习剑,当辨别得清好坏,两样东西同时呈现在你面前,你怎么不识物到光看劣等糟粕。”
古陵在宫无后的示意下才正眼打量另外两面墙,起初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想粗粗看了两眼,他就像被一道剑芒从天灵盖射入,整个人被笼罩在一股绵绵不绝,浩瀚磅礴的剑意之中。
若说方才那百来把好剑让少年古陵既惊且叹,那么现在他所看到的便着实令他深觉自身的修为浅薄和渺小。
只见那墙上,有人用精妙的剑法以剑代笔,写下数招高深又霸道至极的剑招,笔笔入石三分,一横一捺皆是剑气,旷古烁今,足以震慑当世。
“吾创烟都一派之基业传统,一生汲汲营营,不过名利与剑道二物。吾览千余剑谱,藏尽世间好剑,参悟半生,以烟入剑,创数招剑诀,尽数镌刻于此,盼吾烟都世世代代,传承永存。”
古陵轻念至此,不禁问道:“师尊,刻这些字的人是谁?为何他不把名讳写上,好让烟都后人铭记?”
宫无后留给他一个有些苍白的侧脸,眼中似深藏了片暗海,瞧不真切他的心,只听他缓缓道:“你无须知晓他的名,只需记住他的剑。”
古陵瞧着他的脸色,试探道:“你要我学这些?”
“当年,我给你的那本‘一式留神’残卷便是来源于此,这些是烟都不外传的神技,我要你用自己全部的身心去领悟它。”说罢,宫无后再不看古陵和他身后的墙一眼,出了石室,留下对方一人。
少年古陵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石室内,他看着宫无后离开的那道暗门,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禁自嘲。
他难得地卸了全身的心眼和防备,靠在那面墙上,手下意识地触及刻有文字的墙体,粗糙的表面和锋利的字体,触碰在柔软的掌心中有些微微的刺痛。
他究竟是何人?古陵幽幽地想,似乎有什么被自己遗忘,丢弃在角落里。
他忽而转了个身,直面这堵墙,抬头再次凝望开篇的那几行自白一样的文字,这些年来,除了宫无后,似乎这些字的主人成了他第二个想要一探究竟的人。
这可能是源于一个少年剑者对于高人的炙热追逐,或许还来源于冷清的宫无后细微之处的异常。
古陵踮起脚尖,少年人还未拔高的身体令他很难碰到那几行字,可他仍执着地绷紧了全身,用指尖微热的温度去触及那段冰冷的文字。
他使足了劲,却只摸到“传承永存”四个大字,心中忽而生出万股悲凉,眼角一片涩意。似乎隔了茫茫时间空白,有个人在彼端通过这些字向他传达了自己至死难消的悲哀。神思恍惚中,他足尖一个趔趄,向旁栽去,高举的那只手胡乱地在墙上擦过,被磨去了一层皮。
待他站稳身形,却顾不上手上微辣的疼痛,眼中疑光闪过,他再次踮起脚,从那片墙上艰难地抚过,摸索了好一阵,蹭了一手尘埃,最终落在一处地方——正是那“传承永存”后面空白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