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停下脚步,他穿一身赭色的粗布衣裳,头发用布带子绑了,梳在脑后。伏羲闻言转身去看神仙的背影,说:“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与仙人有什么交情。”
神仙没有转身,扶腰看着自己前襟绣着的荷花与风筝,转过视线去看镜中的倒影,笑道:“你是不是能看到琥珀里的景象?”
伏羲瞳孔一缩,这个来路不明的神仙怎会知道这个事?
神仙觉察到了伏羲面上表情的变化,也没有点破,只是闲闲地说起:“你连那个都看到了,居然也没有想起我,真是令人伤心。”
伏羲抿紧了唇,默立着,不置一言。
神仙背着手转过身来,即使他睡觉睡得糊涂了,可他那满身的贵气仍然难以遮掩。伏羲不卑不亢地迎上神仙的目光,光影一晃,虚实交加。
神仙掩着半张脸面笑,眼尾有微微的桃花色:“没想到一觉醒来,我记得的那些人,要么已经须归去了,要么就不记得我了。真孤独。”
神仙是真的觉得他很孤独,心中陡然有点彷徨和惆怅,他刚才哭过,眼眶还有点润润的红色。
蒲川这时穿好了衣服从里间走出来,看到二人站在门面对立着,神仙一头白发熠熠生辉。
“仙人您能不能把眼睛遮一下?“蒲川再次问,捞起旧衣裳搭在手上。
“好啊,我喜欢翡翠色,那就变成翡翠色吧。”神仙开怀地笑,把孤独的情绪全都藏起来。
“我们去王府。”蒲川拉起伏羲的手,推开门走出去,“伏羲你就坐我的马吧,我带着你稳当些。”
伏羲看着他的眼睛笑,暧然道:“好啊,我们一起去。”
蒲川带着一个神仙还有他的徒弟到达广陵王府门前时,已是日暮。余晖从石板路上铺过来,朱轮车马自王府门前经过,一棵小叶榕沙沙作响。
起初王府的总管并不同意让他们进门,蒲川便把神仙推上去,说:“草民慕名前来,特意为王爷带来了一尊活神仙。大人,您且掌掌眼。”
神仙没听懂蒲川在说什么,只见得老迈的总管走近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神仙觉得这些凡人怕是没什么眼界,便挺直了身子,绷起下巴,作出尘样。
蒲川心里暗暗地笑,他早前花了不少钱神仙置办行头,为的就是能让他看起来更那些庙堂里的神像一样,威风凛凛,凡人俯首跪拜。
老总管不好糊弄,上上下下看了不少眼,愣是每一句准话。蒲川在后面用手指顶神仙的腰,提醒他做些事情来。
神仙被搞得烦了,蹙起眉头,拢袖垂眸看着老管家,一双翡翠眼睛霎时变为了异色,灼灼的,通透的,看上一眼就令人生畏。
老总管吓了一跳,退后了三步,拱袖请蒲川一行进门。神仙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满足的神色,把眼睛变为翡翠色,甩袖踏步而去了。
总管把蒲川带至殿前,殿上房门紧闭,里头却是灯火通明。总管说昨天府里来了一位道长,这会儿王爷正在与道长对弈呢。
神仙撇了撇嘴,神情变得黯沉起来,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等人。
总管觑觑神仙的面色,被他凛了一下,斟酌了两下子,还是提袍上去禀报了。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殿门才打开来。年轻的王爷披着孔雀罩袍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道士。
道士梳一个髻子,木簪子别着,无甚出奇。穿着半旧的道袍,袖子已经磨破了边。腰间挂着酒葫芦,里头酒声晃荡,跟他的眉目一样清冷。
王爷颔首与道士互相告别,道士的眉眼端庄漂亮,眼睛里盛着光,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唇角的弧度也是清清淡淡的,像青城山上的雨雾。
神仙一下子就惊住了,他腾身飞跃向前去,想要看清道士的脸面。道士走下来,忽地放慢了脚步,最后停在了一棵桂花树下,对上了神仙的目光。
众人不知何事,蒲川远远地看着,蹙起了眉头,握着伏羲的手,一言不发。
道士上下看了看神仙,看他身上层叠耸翠的衣裳,看他绵绵的白发。道士眼中微光闪烁,但仍然是平平淡淡的,未曾有过变化。
“贫道上游,不知施主有何事?”道士垂眸施礼,宽袍大袖空空荡荡,一下子灌满了风,桂花香浮起来,甜丝丝得醉人。
神仙久久地盯着他看,忽然落下眼泪来:“你为什么……跟她长得这么像?”
颤颤的尾音带着孤独,说出来让人心上生秋。床前的月光变成白霜,伊人在水的蒹葭苍苍浩荡,他忘记了很多事,但仍然没有忘记她。
道士低眉垂目,袖下的拳头微微收紧,他咬了咬自己的牙齿,转而依旧换上谦恭的笑意:“想来也许是贫道与施主,前世颇有缘分。”
神仙撇着眉,眼里一片蒙蒙的水光,粼粼的,宛如北海。他想说什么话,但全都堵在喉头,消散在巨大的悲伤中了。
道士抚了抚鼻尖,转过视线去闻闻桂花香气,扣紧了腰间的酒葫芦,趋步从神仙身旁擦过去了,带起一阵风。
神仙抱着自己的头蹲下来,泪水汹涌而出,日暮里,一树桂花正盎然绽放。他喃喃自语:“我忘记了谁?我到底忘记了谁……”
道士快步往外面走,像是在逃避些什么,袍袖哗啦啦地响,过往的仆婢皆侧目。
“师父!”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道士猛然停下脚步,转身顿足。
蒲川站在他三步远的地方,背上背着乌金长刀,肩上祥云流水生机肖然。见道士转过了身,忙俯首揖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