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不可能!他不会这样对我,我要见黎轩!我要见黎子易!”柴房门一关,我的天空塌了一半。狞笑,除了狞笑只剩狞笑。“别碰我!别碰我……”疼,浑身都疼。手疼,心疼,身下疼。
一场梦能做多久?一个时辰,一天,一月,还是一年?不管多久,反正不会是一生。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几十载光阴,足够尝尽人之辛酸苦辣、悲欢离合。不管梦里如何花开富贵,快意平生,待梦碎人醒后,照旧的繁华落尽,满目荒凉。
我生来富贵又如何?恩宠加身又如何?不过是眨眼间的繁荣,一生的痛苦。人人都羡慕我命好,我却笑那痴人不知福。
“啧啧啧~凌公子,看你这副模样,其中滋味一定不错吧?”夏念真掩嘴笑了两声,讽刺而又轻蔑,“你们将凌公子伺候得这般舒坦,等会儿都有赏!”众人抹嘴道谢,脸上□□半点都不曾减少,我看了恶心。
“我要见黎子易……”我躺在地上无力起身,只蓄了些许气力拉了拉衣裳,盖住满是抓痕的身躯。“你要见王爷,可是王爷并不想见你啊。先前他就在房里,你在门口说的那番话他也全都听见了,你可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夏念真悠哉悠哉行至我身前,娇声道:“恶心!恶心至极!”
“你的声音令他恶心,你这张脸亦令他恶心!”夏念真的陪嫁丫头芊罗掏出一个黑瓶子递与家仆,虽无言语,个中意思皆已明了。“凌丹,你也莫要怪我,这一切都是王爷的意思。”夏念真眼尾一挑,不怒而威,“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一层覆一层的绝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再一次反抗,再一次徒劳。我的嘴被捏得生疼,瓶中药水一滴未洒,全被灌入我的腹中。苦味泛滥,痛楚更甚。我掐着喉咙一阵猛咳,钻心的刺痛从喉咙处蔓延而开,喘息不得,痛苦至极。
“这是王爷特地为你挑的药,坏嗓毁声,过程虽是痛苦了一点儿,不过见效确是极快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我咳出一滩血,喉咙似咽了碳火一般,火辣辣地疼。
“你三岁进宫,与王爷同吃、同住、同学,如今你不仅生出二心,还下毒谋害王爷。王爷仁慈,仍念儿时恩情,留你一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夏念真把玩着手中匕首,娇嗔道,“相处十七载,便罚十七刀,以了却往昔。凌丹对本王情深义重,本王无以为报,只赠‘断袖’二字黥面。凌家叛乱,株连九族,未保皇命不违,今者去势放逐,此生不复相见。凌公子,这是王爷的原话,一字不差,一字不落。你听清了否?若是不明,我还可再说一次。”
什么晴天霹雳,什么五雷轰顶,什么万箭穿心都抵不得我此刻苦痛。“这是黎……子易亲口说的?”夏念真将匕首扔到我身旁,“凌公子要是不信,不如现下随我去见一见王爷?哦~差点忘了,王爷他现在根本就不想看见你。”
“梦不断黄粱,辨不清炎凉。痴人说梦为哪般,不过心尖一方牢。”恍恍惚惚十七载,今日终到头。我笑了,哭了,心尖疼到麻木。芊罗呵了一声,众人忙上前按住我,我却不想再挣扎。刀剑在我右侧脸颊滑动,一刀接着一刀,鲜血布满了整张脸,我大笑着,无甚痛感,却又痛入骨髓。
十七刀,一刀一年恩。我爱过,我怨过,我也恨过。我越来越看不清夏念真的脸,只听得她的冷笑,身下的痛感转瞬即逝……黎子易,纵使我再亏欠你,此番,我也全部还清了。
第35章凌丹,字玉仟,旁人也唤我代以秋
一直颠簸,颠簸。我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不晓得车夫要带我去哪里,我也全然不在意。要杀要剐,要埋要烧随他高兴便好。
“公子,你吃点东西罢。”颠簸止了,眼前兀的一亮,却模糊得紧。我只看得清一个轮廓,不辨男女,不分老弱。只能凭借声音估摸出车夫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
我稍稍睁眼,抱紧了怀里的长琴,片刻不过又合了眼。车夫似乎是叹了一声,马车继续颠簸。锥心之痛一阵接着一阵席卷而来,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他。越是努力,越是徒劳。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就连梦也不放过我。
不晓得睡了几日,只知每每清醒时,浑身都疼。突然听得一声哀嚎,颠簸止了,此番撩开车帘的不再是车夫。“大哥,这里还有一个人。”嘈杂吆喝声四起。
没死在皇帝手里,没死在黎子易手里,现下却要死在拦路强盗手里。呵!想来也是讽刺,生来富贵骨,却是低贱命。我努力睁眼,但见三四张丑陋的刀疤脸和几十把闪闪发光的长刀子。
“大哥,这人浑身是伤,看他这模样,就算咱们不动手他也活不了几日。”刀子反射的太阳光刺得我眼睛痛,我又合了眼。我命是生是死,早在八年前,在凌家人死光那一刻,就不是我所能决定的。
“他手里的琴不错,能卖几个钱。还有这辆马车,一并带走。”一人上前抢我的长琴,这是我仅剩的一件东西,不能给,如何都不能给。
“你一个哑巴,你一个将死之人,留着这琴还有什么用。松手!”我终究还是没有护住,他们夺了我的琴,将我抬下马车扔到了路边。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想来也定是你造了什么莫大的孽,才落得个这种下场。”众强盗围着我指点,冷笑,嘲讽,声声入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可怜么?凌家小公子,皇子的侍读,官阶高,众人敬。我哪里可怜?身上越来越疼,我越来越累,强撑开的双眼终是合上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这是我以前在市井里听人闲谈时记下的一句话。记虽记下了,我却只当笑谈,并不甚同意这话。与之相比,我倒是喜欢那句问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不过现下,再无感觉。
“大哥,他都睡了七天了,还能醒得过来吗?”
“应该能醒,快去把药拿过来。”
“大哥,药,给你。”
痛,又是钻心的痛。一阵酥麻酥麻的凉意传至心尖,我勉强睁了眼,但见一人持药立在我身旁。“以春,快弄点温水来,他醒了。”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药膏渗入肌肤,有过片刻的刺痛。
我开口欲言,喉咙刺痛,发不出半点声音。“先别动,你遍体皆是伤,药膏还没有敷完。”他一把按住我,我猛地挣扎推开他。他面善,声音也温柔,我却害怕得紧,不顾伤痛努力往床角缩,捂着脸颊上屈辱的两个字。
“你别怕,别怕,我是一个大夫。是我救了你,这是药,敷在你伤口处的药。”一个哑巴,一个残废,有什么好救的,谁又要你多管闲事来救我。
他苦口婆心地好言劝我,我只是忍着伤痛落泪,听不进,不想听。但凡他想靠近我,我便使劲往角落里钻,旁人都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从来都是过街老鼠,见不得光。
醒了昏,昏了醒,每次醒来后,伤口处都换了新药。他不再试图靠近我,只坐在远处看着我,“这么久了还不曾报名姓,你莫要见怪。我是代以安,这是我弟弟代以春。此地为万州城,前些日子我们二人路过平溪,在半道上捡了你。当时你伤重不醒,我便将你带回了万州。”
“大哥。”代以春推门而入,端了一碗冒着热气儿的汤药,他依旧像往日那般朝我一笑,憨态可掬。
“这药虽是苦了点,但对你身上的伤有好处,你还是稍微喝几口。”代以安将药吹凉,放在床边小桌上。代以春忙从衣兜里摸出一颗糖,“这糖甜,公子吃了可解苦。”我只看了一眼,便撇过头去,代以安似乎是叹了一声。
相处十七载,便罚十七刀,以了却往昔。凌丹对本王情深义重,本王无以为报,只赠‘断袖’二字黥面。凌家叛乱,株连九族,未保皇命不违,今者去势放逐,此生不复相见。黎子易,黎子易……
“公子,公子,醒醒!”听见代以安的声音,那个噩梦才止。我立马松开代以安的手,嚎啕大哭,我心甚痛,每一寸肌肤甚痛。痛哭间,我呕出一滩黑血,代以安脸色大变,忙喊来代以春。代以春拉着我的手,代以安替我扎针。脑仁一疼,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大抵是过了两月,这两个月内我抓伤了代以安三十二次,抓伤了代以春二十八次,他二人仍旧待我如初。代以安日日守在我身旁陪我嗑闲话,即便我不曾应他一个字,他日复一日,从不断歇;代以春则日日给我送糖送糕点来,有时代以安忙着去前堂诊治病人,代以春就会陪在我身旁。
夜夜做梦,梦皆不离黎子易,我一次又一次从梦里惊醒。每每梦醒,泪水湿了枕头。我这一生到底算什么?生不能堂堂正正生,死不能彻彻底底死。废物,笑话,皆可冠以凌丹二字。
我从未感觉十二月的天有这么冷。冷得刺骨,冻得我的脏腑生疼,我感受不到任何温度。最近这一月,梦见黎子易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我害怕,我求他,他只笑,手上的动作从未停止。
相识十七载,我还你十七刀;满心皆是你,你赠我断袖二字黥面;叛臣之后,去势放逐。都说人心是肉长的,我信了这么久的话竟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