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没错,那个身形是他的尼尔,他绝不会认错。马背上的年轻人腰背挺得笔直,正适合接受少女们的倾慕。年青的姿态,结实的大腿跨坐在马上,充满活力的线条,宽阔的两肩因紧张而略显僵硬,脸上还带有几分稚气。这份初来乍到般的笨拙于他而言,就是砂砾之于贝壳。但是佩列阿斯知道,那光泽在日渐饱满。
碧眼的骑士扬起头,腰间别着饰有金星的剑。人们围绕他,献上祝福与鲜花。
学者忽然觉得,或许海因当年正是这个样子。那个他从未见过的,作为骑士长的海因·普洛斯彼罗……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就好像世界上一切的美好,都应该为之所有。就好像,那个人就应当获得全部的爱意,又毋需去回应,如同那些不需要倾听的祈祷。
想到这里,佩列阿斯又一次深深地厌恶自己。他本来已经成功地做到很长时间都不曾想起海因,可是当看到此刻的尼尔,他虚弱的努力再次功亏一篑。佩列阿斯只得对自己说:海因·普洛斯彼罗早就不在了,真真切切地、彻底地、永远地不存在了。
是的,他已经死了。
佩列阿斯扶住了好友的肩,轻轻将额头贴到手背。这动作只持续了片刻,可能还不到一秒。伊戈正想问他是否感到劳顿,他就摇头,逆着人群走了出去。
第3章绿洲之星
消息比骑士们先进城,人们早就开始谈论“绿洲之星”特兰德·穆阿维亚即将献给女皇的礼物:两颗脑袋血淋淋的脑袋。一枚是臭名昭著的“吃心者”亚提戈,他曾经是大冰原南边塔塔尔部族的首领,在这个男人出现之前,野蛮人们一直恭恭顺顺的。而三年前亚提戈像是火苗一样忽然冒出来,带领一队塔塔尔武士潜入北境防线,将前任的第七骑士团团长杀死在睡梦中。这三年来,“吃心者”亚提戈一直东躲西藏,时时挑起大大小小的袭击,还企图利用魔物来反攻。如今他的脑袋被装在匣子里。
小孩子们彼此相传,绿洲之星拿出的第二枚脑袋,乃是一颗大得出奇的白虎头,它就是“吃心者”亚提戈所骑的魔物。
众所周知,魔物是没有任何智性的,更不可能被驯服,它们只有杀戮的本能。然而奇怪的是,亚提戈的武士们大多以魔物作为坐骑,这就让这些原本根本不敢出现在西比尔的铁骑前的野蛮人战力大增,这场“亚提戈之乱”持续了三年都尚未被完全镇压。在此期间,第七骑士团团长连换了三任,女皇大为光火。直到一年前,年轻的千骑长特兰德·穆阿维亚主动向陛下请命。
“你们知道吗?那个半西比尔人亲手切断了白老虎的尾巴!”
男孩子们在街巷中奔跑,为谁知道更多的细节而相互较劲。
“他拿大剑砍下了魔物的头,那个熊一样强壮的亚提戈就从魔物尸体上跳下来!”
“野蛮人首领——吃心者嘴边涂着人血。”
“眼睛也红得像血。”
“呼,挥舞着巨石斧头,那斧头习惯砍人。听说亚提戈当时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了!”
“吃心者提出了决斗是吗?”
“没错,因为其他塔塔尔人早就丢盔弃甲了,他逃不了才向骑士团长提出单挑。你们别不信,其他人的消息不会有比我更准的了。吃心者说如果决斗输了,骑士们就可以把他的脑袋带回来。”
“可怕!”
“然后那个半西比尔人……”
在街角聚成圈的男孩们彼此争论。过路的学者仍然推辞着,而骑士与公爵则千方百计地劝他去参加庆功会饮。一列长长的商队经过,男孩们如鸟儿般被驱散了。
马蹄踏过石板的凹槽,身背长矛的弗沃斯佣兵护卫着商队,善做买卖的图坦人打听着北方的捷报,将流言添油加醋一番,在闲谈中把劣质的烟叶和香草茶卖给小酒馆的老太婆。
“然后驯狮者拔剑,他惯用两把重剑,别人要双手拿的铁玩意儿他单手就提着。”老太婆娴熟地将烟叶卷起,咂得津津有味。她捻起一小把胡椒,假装要买的样子。
胡椒粒又落下,滚烫的汤锅正准备着十五人份的椰枣鳕鱼汤。宫廷厨娘尝了尝,夸赞的同时又与商人争执着别的事:“驯狮者在这场决斗中丢掉了一把剑,野蛮人削下他肩上一块肉,而他剁下了野蛮人头头的脑袋。听说那毛绒绒的玩意儿掉下来的时候还动弹了好一会儿,舌头耷拉在雪地上。”
“特兰德抓着头发把脑袋提了起来,冲那魔鬼脸上吐口水。”年轻的侍女端着准备好的浓汤走向大厅,与同伴窃窃私语道:“他们都说陛下会喜欢这个礼物,但人头怎么能算礼物呢?真可怕。”
“真可怖……”女伯爵呡了呡银匙的边缘,对鳕鱼的口感很满意,她抬头问对桌的那位骑士长:“穆阿维亚爵士,他们说您喝了吃心者的血,是否确有此事?”
驯狮者,特兰德·穆阿维亚放下汤勺结束了用餐,他尝出这胡椒必定是来自亚旭尔,他在那里出生。
“是真的。”他微笑,“我毕竟也是西比尔人。”
不,你不是。他知道那些沉默者正是这样想的,他们会说他喝的不过是脏水,他们会说特兰德总是如此,对血液毫不挑剔地饮用,像畜生那样饥渴。只有足够纯净的血液才能被称作“金果”,才配得上西比尔的唇舌。特兰德厌恶这一套,贵胄们的矜持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敌人的血,无关者的血,献媚者的血,他来者不拒。
毕竟我们是西比尔人,是渴时得饮的欲念。既然暴力存在于世,就要求我们占有。然而血液是人类交予我们手中的道德。有人这样唱了一首酒歌,举杯说道:
“喝吧!”
酒从晚宴开始一直喝到结束。休息不到半个钟头,当天黑后“会饮”开始时,各种颜色的液体又流进银杯,继而沿着喉咙的黑暗流向醉意。
嗜酒的西比人尔总是以各种名义举办这种会饮。晚宴一般都是私密的,每个席位都有固定的主人,而晚宴结束后的会饮则是受邀者都能够前来,人们喝得通宵达旦。岛国奥米伽也有类似的风俗,但在奥米伽的会饮上,音乐和酒宴一整夜都不停,灵光一现的颂神诗刚刚唱出,就会被记载下来。西比尔人很直接,单纯是因为喜欢喝酒才举办会饮。实际上不仅仅是贪恋酒精,归根结底,西比尔人热衷的就是“饮用”这个动作本身。
尼尔接连不断地喝着闷酒,一直喝到手指发抖。他独自待在宴会最边缘的角落,避开一切攀谈者,避开一切需要以鸿篇巨著般的笔触来描写的事物,远离那些光辉的面孔。
“嘿,小奶酪!”来者猛地一拍他的背,尚未痊愈的伤口疼得他直咳嗽。尼尔回瞪向那毛手毛脚的家伙,果然是特兰德·穆阿维亚,他的骑士长,他最要好的朋友。
“哈哈,忘了你伤还没好透……我的已经全好了,西比尔人就是这点方便,你瞧瞧。”
“别当众掀衣服啊混蛋!”手忙脚乱的尼尔赶紧按住特兰德,后者开怀大笑起来,一旁的女士们窃窃私语。特兰德不喜欢穿铠甲,即便是刚刚被摄政的皇太子召见也不穿。
“怎么还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我们的小处男难道告白失败了?况且,你还用担心恋爱问题?那位法师大人肯定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贵族姑娘在等着向你求婚。”特兰德做出一副钻研的神情,左右打量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