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开桓将沾染了外头寒意的外褂随手丢在一旁,坐到床边,将被子给孟笙掖实了,答道:“我刚入宫去了,父皇吐血晕倒了,我总要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不放心你,所以才留郎雨华照看你。”
孟笙想起郎雨华有些古怪的神情,心头不知怎么也凝起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还未待他深想,又听那头陆开桓叹了口气,说:“陆博容死了,死在突厥,自缢。”
“什么?!”孟笙震惊地看向陆开桓,“你是说太……大皇子死了?”
这消息实在来得太突然,饶是陆开桓,也没有完全消化接受这个消息,他点头,话里带上三分愁绪:“是啊……怎么说死就死了,可真是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啊。”
孟笙看着陆开桓,忽然倾身过去,抚上陆开桓的侧脸,轻声问道:“子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陆开桓捂住孟笙的那只手,低下头去半晌都没有说话。再抬头时,眼底已是微红。
孟笙从来没有见过陆开桓这样的眼神——迷茫、无措、绝望,像是一只在雾障中迷失归途的野兽,徒劳地嘶吼,却苦苦寻不到出路。在孟笙的心里,陆开桓一直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依靠,他肩膀宽阔,目光坚定,遇事沉着,手段强大,似乎天塌了也不会撼动他半分。
可是,孟笙在此刻忽然意识到,陆开桓也是一个人啊——一个活生生的人,拥有一颗最普通的心脏,也并非是铜铁浇铸的,而是一团跳动的血肉。陆开桓也是个会惧怕会迷茫的人。
凡是人,七情六欲难舍,自然不会坚不可摧。
“子真,你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好不好?”孟笙反手扣住了陆开桓的手,捏着他的手指轻轻摇晃,像是撒娇,“我们说好了的,要没有秘密,要一起面对。”
“笙儿,我不知道我现在走的夺嫡路到底还会带给我什么,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最开始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现在看来,我最想守着的都守不住,”陆开桓嗤笑一声,笑里满是自嘲,“你说还有什么走下去的必要呢?其实我从头到尾都输了。”
“子真……”
陆开桓哑声道:“笙儿,我已向父皇请兵去突厥,要不我们就趁此机会走吧,离开上京,走得远远的……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求了,就我们两个人,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孟笙怔怔地看着陆开桓,他心思活络,陆开桓莫名的话、体内一阵阵乱窜的寒气、腹间丝丝缕缕的疼痛,似乎都在昭示着此次情况并非那么简单,大概,他挺不过这一遭了。
但是他还是紧紧地握住了陆开桓的手,一字一顿地道:“陆子真,不要为了我放弃你追寻了这么久的东西——你想要的东西,它就该是你的,你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不要放弃,也不该放弃,无论是为了谁,都不该萌生退意。”
“可是我想要皇位的初衷,只是……”
“初衷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付出了什么,付出又能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孟笙抬手,按在陆开桓的胸口,“你问问这里,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就这么放弃了,它甘心吗?”
陆开桓瞳孔一缩,又见孟笙将他的手放到唇边,将一个略带寒意的吻落在他的手背上:“就算它甘心,我也会不甘心的……吾皇。”
陆开桓咬着牙,努力不让眼底那层薄雾化作水滴下来,他紧紧地抱住了眼前这个人,似乎要把人揉进骨血中,一声一声低唤着:“孟笙,孟笙……”
孟笙顺从地将头轻轻倚在陆开桓的颈侧,伸出手搂着陆开桓的背,轻声道:“子真,我本就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这辈子能遇见你已经是我最幸运的事情了,所以,你的抱负就是我的抱负,你的愿望也就是我的愿望。从前我常常为难以帮到你而感到忧愁,这次为你挡下这一刀,我心里其实很开心,因为我觉着,我也可以护着你,可以帮到你,所以你千万不必自责,这并不是你的错,都是我愿意的。现在,如果你因为我而放弃了追寻的目标,那会比杀了我还令我难受。很久之前,我就说过,你去哪,我就在哪,现在也是一样的……只要子真需要,我就一直会在。”
“再说,我喜欢的人,就应当是意气风发的,我很想看子真站在金殿上,龙袍加身,万臣俯首。”
一阵风刮来,将未关紧的窗子吹得吱呀作响,像是垂暮之人拉长调子的呻吟。
“就算,就算我以后没办法陪你走下去,你也要带着我的那份心愿走下去,好不好?”
第六十章·约定
前太子的死讯很快便传遍了上京,自然也传到了陆涣和前太子妃耳中。他们之前便被陆开桓接出来,安置在上京的一间宅子里,又找了两个丫鬟伺候着。他们母子二人有陆开桓特地照顾,虽不比从前在东宫那般锦衣玉食,但也总归有个着落,日子比从前过得好多了。
这天早上,陆开桓刚刚醒来,就听外头吵吵嚷嚷地传来陆涣的声音,他开始还以为是听错了,后来听到外头重重的拍门声和哭喊声,这才清醒了过来。
外头的侍从还在苦苦劝着:“小殿下,您还是回吧,这个时辰,王爷还没起呢,扰了他总归是不好的……”
“三叔,三叔,”陆涣不停地拍着陆开桓的房门,嗓音嘶哑,满脸泪痕,“我想见你,三叔,求求你见我一面。”
他喊得撕心裂肺,自然也将陆开桓身旁的孟笙吵醒了,两人迅速地换好了衣服,陆开桓去开门,刚将门板打开,怀里就扑进一个小小的身影。
陆涣紧紧地抱着陆开桓的腰,像是在湍急的河流里终于找到一块浮木,他刚刚喊得急,可是见了陆开桓却又像是哑了,只是抱着陆开桓的腰不说话。陆开桓感受到腰间薄薄的衣裳湿了一片,他扭头看着孟笙叹息一声,伸手在陆涣的后脑勺上摸了几下,无声地安慰着陆涣。
“三叔,我父亲真的死了吗?”陆涣打了个哭嗝,“他真的像外面说的那样,死在了突厥吗?”
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陆开桓将人从腰上拽开,半蹲下身给他擦眼泪:“涣儿,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死……我阿娘说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不是的,死……只是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也许他在另外一个地方,也过得很好。”陆开桓一顿,接着道,“我们每个人都会老,会死,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等你也老了,总有一天,你会再见到你爹爹的。”
陆涣抽噎道:“真……真的吗?”
“是,你爹在天上一直看着你呢,你也不想让他看到你哭成这样吧?男子汉要流血不流泪,来,不哭了。你爹是在突厥被人害死的,所以从今日起你要认真和师傅们做好功课,认真习武,长大了为他报仇雪恨,这才是你该做的。”
孟笙也蹲下身,他牵着陆涣的手,语气轻柔:“若是你实在难过,可以到恪王府里来找孟叔,孟叔一直陪着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