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扯这些!你便怂个肩膀我都知道你要从哪边放屁!”
“爹,我便是出家,也能回来看你们的。”
喻余青眼力见地,立刻说:“夫人没有事吧,我还是去请个大夫回府看看,老爷您和三少爷正好开诚布公,好好聊一聊。”
王樵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眼底若有粼粼觳纹,微微一动便倏然收起。
王佑稷看在眼里:“你爹是个粗人,不懂别的道理。但是我们经商打算盘的,什么本事没有,就是人情世故熟,更兼眼神儿好。你以为你瞒得过我?”
“看破不说破啊,爹。”王樵抻了腰站直了,躲在扫帚的攻击范围外头懒懒看他,“恕儿子不孝了。”
两人并肩儿往回走,王佑稷还是肚子里气难平,不停地擤鼻歪眼,嘴巴张了老几回,终于干巴巴地说道:“你知道阿青已经得了亲事,他爹上门去求的,衙门主簿傅绍平家的闺女,算起来也是高攀了。他平常那个性儿——”
“——跟二哥似的,”王樵接上,“就是个风流倜傥的命,不让他们莺莺燕燕卿卿我我,那得憋出毛病来。”
“你知道还!”
“哎呀,我就从您这儿得了这个痴性子,”王樵懒散地说,“您看您对我妈,那一个海枯石烂死心塌地。”
王佑稷一面得意一面词穷,憋不出话了,半晌道:“好罢,我便摊开了!你爹我不是什么正经好人!我儿子干嘛得是?你要真……,你知道,又何必非要出家?你大可以……那个什么,然后那个什么,谁又敢说三道四?”
王樵嗤地笑了,有些感激地看着王佑稷,又无奈道:“是没人敢,……可您看着难道不膈应?”
王佑稷哑火了。
“妈要是知道了,还能不膈应?”
“即便她不知道,再过不久,她也要为我操持婚事,那时我不膈应?”
“我若那样对阿青,他错看了我,又失了乐趣,也得膈应了。”
“我若不那样对他,看他大喜之日,日后伉俪情深,便又换我膈应了。”
“与其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膈应,不若我去出家,眼不见为净,皆大欢喜。”
他说了这一长串,王佑稷无言以对,想了好久,只得说:“那你便上山玩玩,等忘了这茬,便再下山还俗好了。”王佑稷心想,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时日一长,淡了忘了,常有的事。
王樵笑笑,没再应声。
三少爷的出家,就这么定下来了。他两个哥哥劝了几句,不痛不痒地,也因为若他出家了就不能分家产,所以听上去倒像是反着在说;但另一面,倒也是不太相信自小吃饱穿暖的小幺真会出家,怕不是只当出去游历山水,见见世面,等玩腻了,吃了苦头,也便回来了。因此一场准备三少爷出家的阵势,看上去像是喜气洋洋地准备春游。母亲也大略是看透了这一点,给他带上干粮水杯,铜钱银票,委托照看的书信也写去了几十封。家丁更是千挑万选,恨不能给他组个陪玩团,一路护送。直闹的全府上下鸡犬不宁,人还没出门,送去各地的拜帖和礼物已经先走了两队。
三少爷要去哪儿出家当然也不能随意抓阄,得选个有渊源的攀得上关系,便是武当了,武当的上任祖师据说是王家太祖曾做过同门师兄弟。
喻余青的父亲喻惟改在王家任武教习都头,对他的儿子说道:“三少爷异想天开出个家,人还没走,已经倒先把我们折腾得人仰马翻,几日几夜地睡不好。”
喻余青倒是善解人意:“爹,你去忙吧,早课的教习,我带了便是。”
他爹呵呵一笑。“你带了!你新惦记上了街上卖花的姑娘,还有北市裁衣裳的婆娘,没去不得惹人伤心?”
“爹说什么呢,说得我跟采花大盗似的。”
“可不是采花大盗吗,夫人房里这几日也不知道怎么地,花换得那么勤?”喻惟改哼了一声,“我的儿子我还不清楚他那副德行?定了亲都绑不住你那双腿那张嘴!说罢,你哪儿来钱去哄那女儿,是不是又从三少爷那儿得的?”
“哎呀,爹,你把儿子想成什么样人?女孩儿像花,若是没人赏惜,开在枝头便自飘零了——”
“唉,我倒觉得该送你出家,世上说不定少个祸害!你说你与三少爷,怎么就那么不同呢?他便见到西施躺上身来,怕是眼也不半点儿乜斜。他出与不出家,又有什么区别?”
喻余青觉得好笑,又不敢和父亲强辩,只得一连声是应了,瞧见王樵在门廊里拣了矮凳坐着,边和茶房叙话,边就着茶水噎包子。他爹走到一半,便被武行叫去了,还边不忘嘱咐自家这不省心的儿子:“带课便带课!不准对女弟子斜抛媚眼!”又突然大惊道,“你莫不是又看上了荫儿,你可知道……”
“我知道,”喻余青有气无力地说,“爹,算起辈分来她是我小姑。”
王家经商发家,富甲一方,尤其在王佑稷手里,可谓是好风乘上,家业越做越大,以至于其原本是武林世家这回事,倒愈发被人淡忘了。王佑稷年轻时也曾依照家族规矩习武,倒也扎过根基,然而为人确实在武功方面惫懒又没有天分,等轮到他继承家业,没有敦促,自然也就不学了。生了三个儿子,也按家族规矩教习武艺,那凭王佑稷的本事可做不来,又不好让家学荒废了,于是便请了位有本领有名望的教习都头,那便是喻惟改,做了个拜同门的仪式,算做了他王佑稷的师弟。一干王家的秘籍技艺,都交由他学了,再传给晚辈。自王樵这一代起,连同家族中远近亲戚的子女,一并在家中教学。
但你说是不是天意弄人,王家硕大一个家族,沾亲带故七弯八绕,这一辈送来习武的小辈,也得三四十人;但其中拔得头筹的,却是喻惟改的儿子喻余青,仍然是与王家不相干的外人。更何况,有人说他可不止是王家的头筹,即便拿去放眼江湖,恐怕也是青年人里的翘楚。王佑稷有阵子也挺纠结,甚至动了要不要收归义子的想法。但家里三个儿子,除去老幺,上头两个,已经让人头破血流,若是再来一个,还不知道叫他们怎么想。
好在这喻余青却只流连花丛,心无大志,仿佛既不想去闯荡江湖,也不稀得扬名立万。闲散了就和自家老三两个闹腾,桌上摆两个石子儿一本书,他俩都能玩上整天;独个儿的话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生一副细伶伶薄情郎的好皮相,又是喻惟改的命根子,要真开口,倒反而伤了和气。
王佑稷也知道自己不是习武的料,恐怕自己家三个儿子也不是;虽然面上不说,心里早死了什么要重振家族武林地位的念想。祖宗们知道了恐怕要怒斥不孝,家法伺候,让他在牌位前跪上几天几夜;但祖宗们都躺在地下了,他便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再也没做过早课。
他又转头看他三个儿子。老大王耕,继承他一副商人相,就爱赚钱,还喜欢数钱,唯一不像他的地方是精打细算,铜板一个要掰成两个;老二王牧,继承他的一副风流相,到处留情,还喜欢寻花问柳,并且和他一样,说得好听叫为人豪爽,说得不好听叫大手大脚花钱,从不过问细目。而老三王樵,从头到脚那淡得跟茶似的性子,头尾就没一处像他,若是说像,那便是懒——教习也说了,若论这三个孩子里,武学方面悟性最高、根骨最好的便是王樵,但抵不住他懒,一懒毁十材。幺子最得疼,哪里舍得让他练那些受苦功夫,便由着他懒,谁也不敢管。
然而家里这么疼着的白菜,如今却要出家!王佑稷那个心疼得没处说,这会儿离得他出门的日子渐近,当爹的难得也睡不安稳,一早翻来覆去不行,只得爬起来隔着条窗瞅着自家儿子,感觉瞅一眼便少一眼。儿子却搁着茶房那儿唠嗑,没心没肺的!旁边场里武院,一群年轻人在那比划,王佑稷好些时日没见到这朝气蓬勃的场景了,也分了个心,去看了两眼。
一看不打紧,险些背过去。原来今早带武馆教习的却不是喻惟改,而是他那儿子喻余青。喻余青还比王樵小上两岁,但光瞧那招式身手,王佑稷也曾是练过的,虽然早就惫疏练习,但根底还在,一眼望去,只觉得是鹤立鸡群,比他父亲还要更长几分,更兼那身型俊秀,面目脱俗,衬托得他王家一众子弟泯然众人矣。
他看了一会,都禁不住呆呆出神,再转头一看自家老三,果然叼着个馒头,搬了个板凳,瞧得是目不转睛地。心头一股火气烧上来,气得是没处发泄:就为了这么个男人,居然逼得我家老三要去出家!待了一会儿等到教习结束,连王佑稷也没见过那阵势,乌泱泱一群年轻男女呼啦一下便围上来缠着喻余青,子弟族中有把女儿也送来习武的,这会儿哪里心还在武学上头,只瞧着他,一口一个师哥地叫着,纷纷往他身上就倒,腻得空气中起了一层桃粉色的薄雾。
这下连王佑稷都同情自家儿子了,这么着还是出家得好,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