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道:“你也不用拿话来奉承我。从我身上摸去的东西,还了我吧。”那小子是个眼力见的,当下也非常爽快,立刻拿出早上摸走的钱袋,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喻余青打开一看,钱倒是没少,但先前王樵送他的那枚鬓云扣上的青玉却不见了。他钱袋里物事玩意甚多,若丢的是别的,说不定还看不出来,但这枚玉珠于他意义不同,因此立刻就发现了。男孩垂着头不说话,估摸着也察觉了喻余青的不对劲;再一仔细看那女孩,发髻上果然簪着那枚玉珠,当下又好气又好笑,道:“若不都还了,我可要让你们吃点苦头。”
男孩无法,只得奔到女孩身边,要拿下她戴着的那枚玉珠。女孩突然护住,叫道:“你做啥?”
男孩道:“这玉是公子爷的,我们得还了人家。”女孩却不愿意,叫道:“你说了送我的!”男孩陪笑道:“好玉儿,我下次再送你更好的。”
但那叫玉儿的女孩儿虽然身法奇快,这么小小年纪便有了武功进境,可头脑似乎却有些痴傻,无论那男孩说什么,都不同意。眼泪汪汪地说:“你说送我的。你说这就是玉,而我就是玉儿,和这玉正合适。你骗我的吗?我们说好只骗别人,不骗自个的。”
喻余青看她哭得可怜,他生平最见不得女子落泪,哪怕是这么丁点儿大的姑娘也不行。心头一软,心想若是平常,送你们一块玉又如何,可这是王樵送他的,却不好假手赠人了。那男孩儿团团转着不知所措,喻余青便蹲下来,对玉儿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块玉,是因为它漂亮么?如果是因为他漂亮,我这儿有更好的漂亮东西,跟你换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很漂亮。”她说,“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呀。”
“你喜欢是因为这是他送的。”喻余青笑道,“但不巧得很,这枚玉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要不是为了它,我也不会追到这里来找你们。”他晃了晃钱袋,“这里都留给你们,让小哥儿给你买块好玉也够了,这枚青玉珠能还给我吗?”又说了好一会,玉儿只是不肯。她取刀伤人、动手偷窃的时候却都不见丝毫犹豫,这会儿却像个小女儿态了,哭得眼下一片红皴皴的。喻余青无法,取了自己的手帕,烧了热水替她擦脸;她杂乱的头发颇为碍事,喻余青洁癖的性子不能忍,顺手一发替她编好了,这才觉得这女娃肤白若凝脂,一双眼睛仿佛琥珀透亮,头发黑直且密,衬得整个人粉雕玉琢一般,端得是个美人坯子。这会儿再往她头上簪一颗玉珠,真真地人如其名,令人眼前一亮。
那男孩不好意思了,道:“公子爷,玉儿有时候脑筋不大清楚。您千万别见怪。”说着便要抢了珠子还给喻余青。喻余青伸手拦了,道:“罢了罢了,我有几件事要问,若是你们老实答了,这玉送你们就也无妨。”
他侧下身子,问那女孩儿:“你这身功夫,在哪儿学的?”
玉儿一呆,道:“什么功夫?我没有功夫。”
那男孩道:“公子爷,你说笑话呢——”
喻余青突然两指疾袭那男孩眉间,玉儿立刻扑身上前,五指前探,朝他手腕抓去。喻余青错手一翻,另一只手虚扣女孩手掌。玉儿却陡然一钻,一双小手在喻余青手下一拖,整个人仿佛游鱼一般倒转过来,居然伸手直袭向他咽喉。那男孩叫道:“玉儿!不可!我没事!”喻余青也道:“姑娘家不该如此狠毒!”心下却暗自诧异,怎的试了如此多的招手,却仍然看不出她身家路数。提手一挥,将两个小孩都掷了出去,道:“你还说你不会功夫么?”
男孩急道:“她不是有意说谎。她脑袋撞过,后来就不太经事了;断断续续,时好时不好。”他低头道,“玉儿的确学过一些功夫,但教她那人太坏,让她学也是不安好心。我便……我们便逃了出来。”喻余青心下明了,暗道这两个孩子果然是武林中人,便道:“好吧,我也不追问。你们既然略通武林事务,那是否知道十二登楼的所在?”
那男孩眨了眨眼,道:“公子爷要去看热闹么?”他又察言观色,油嘴滑舌吹捧起来,“凭借公子爷的这份本事,去了那儿,岂不是抢了登楼人们的风头。”
喻余青笑道:“这么说来,你是知道在哪儿的了?”
男孩站起来拍胸脯说:“公子爷既然对我俩这般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子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学着人老成说话,假模假式,滑稽可笑,却也让人下不了狠心。“只是那地方地处偏远,不如我带您去了。”
喻余青便问:“我听说要上得登楼,手续繁琐,‘十二门中客,不为外人道’,你怎么会知道?”
那小子嘻嘻笑道:“正经大路,正门手段,自然去不得。但我与玉儿成天标着外地客人,有一阵子总见着许多武林人物来到这儿。我俩也是好奇,一路追去看了,就知道了。数百来人聚集在一块,看他们大手大脚地吃喝,恁地浪费,许多菜肴都没碰过,我俩便冒充小厮,去捡剩饭菜吃。”
喻余青道:“那也就麻烦你引路了。”他看那男孩虽然相貌平常,但一双眼里灵气流动,是个极为聪明的主儿,心想他们去看十二登楼,倒不见得是混饭吃,那儿高手如云,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如此聪明的孩子怎么会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难处去?只是也不戳破,也不惧他耍什么手段,微微笑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道:“乞儿有什么名字了?我妹妹叫玉儿,我就叫石头。”摆明了是告诉他自己不能说真名。喻余青也明白,便道:“你妹妹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自然可以叫玉儿;你却与石头半点不似。我看你却是个石猴儿,外头的壳是假的,说不定哪天便蹦出去了。”男孩嘻嘻一笑,道:“公子爷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
喻余青带了两个孩子,心想眼下快到月圆,十二登楼的比试也一定到了最精彩处。趁着王家的世家交好都在,将这事禀报各位名宿前辈,他们自然会有决断,王家着一门大仇也不算空落了。自己身为这一代里领尖的晚辈,也算是不负所托。他一路上只顾着先行照顾少爷,从不曾拾掇自身心境,眼下一想,也不知父亲现在如何,自己那些红粉知己们会不会觉得他已经死了,傅家小姐又还会不会继续等他?喻余青生母自他出生起便过世了,父亲这两年才走出丧妻的阴霾,重新续弦,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如今尚在襁褓之中。也不知道遭此劫难之后,弟弟是否逃出生天。他首要之务是护着三少爷,这一节从头至尾都不曾去想;眼下见着这两个孩子,心中不免一痛,想如果父亲出事,自己又不得回去,那弟弟若是侥幸得活,也许将来便也像这两个孩子一样,得流落街头,乞讨偷窃为生了。
思想之间,回到客栈房内,一推房门,却是吃了一惊:屋里空空如也,桌椅揿倒,床铺散乱,哪里还有王樵的影子?
第十一章抱朴真共假
王樵被颠得醒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换了位置似的,翻江倒海,只是想吐。他当时以为是喻余青回来了,打开门就被人点中穴道,用布袋蒙了面,糊里糊涂地带走。这会儿醒转了,却是头朝下的,被人扛在肩上,听着风声,却似乎在山崖绝壁上飞奔。
王樵心下暗叫“糟糕”,却也没有办法,只觉得头晕脑胀,想不出什么来由。只是这里是临安地界,若是那些仇家追来,却把十二登楼的东道主们看得轻浅了。即便是那些仇家追来,怕也该像王家之前那百余口一样提剑杀了,何必还点中穴道?他身无长物,更无武功,若说是抢劫杀人,也说不通。
他正胡乱想间,对方将他从肩上扔下,摔在地上。王樵想动,却发现四肢不听使唤,怕是穴道仍然没解,只是自己脑袋不知为何当先清醒过来了。有个苍老声音开口道:“就是这小子么?”
“是,”带他来的那人道,“趁他独自一人时动手,这小子没有半点功夫,轻易就点了穴道。”
堂上那人冷笑道:“哼!金陵王,金陵王!你家小儿子就是这副模样,还好意思叫着这么大的名号!也不怕跌了祖宗的份儿!”
又一人问道:“沿路没有教别人发现吧?”
“自然没有。”
几个人嘿嘿地笑了几声,道:“将他带去厢房里,换了干净衣服;找几个软玉温香的女娃看着,再解穴唤醒了他。这样的小生,初逢大难,定然手足无措。我们不必来硬的,治的法子有得是。”
王樵心中苦笑,暗道他们用尽心思,却可惜自己身无长物;更兼自己就算在家时,多少女子在身边来往,勾得喻余青连番殷勤,上下跑动,自个儿却看也不看一眼。若是他这病还有得治,他还何必要去出家?
但眼下却也只得装死,任凭人摆布把衣裳换了,身子擦了,还点了香薰,当真有几个软语娇侬的女子一路侍奉。王樵任由她们摆布,心里却在想:但愿阿青别给他们捉住就好。他回来看到我不在了,定然又要忧愁烦恼。唉,我本来出家,就是不想看他忧愁烦恼的样子,结果眼下出了这一桩事,两人都逃不了要忧愁烦恼。待把这事跟世家叔伯说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忧愁烦恼,但他转念一想,至少我们还有着忧愁烦恼的本钱,便也释然了。这时有人往他身上穴道上按拿解穴手法,对旁人轻声说道:“你们下去吧,他快要醒了。”竟是个女子声音。王樵只是装睡,然后故作迷茫地缓缓睁眼。他平日里就睡得多,装睡这个法门用得可谓炉火纯青,旁人看不出来破绽。
床帏旁坐着个形容艳丽的美貌少女,见他醒来便朝他婉婉一笑。“公子醒了?”
王樵装着头痛欲裂的样子配合她表演,一面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然后陡然一个激灵,“啊哟!”呼哧一下坐起身来。以前他不想练功躲懒赖床被母亲抓住,这一招总是百试百爽。
那少女笑道:“先前我家哥哥冒犯了,未打声招呼就冒昧将三公子请来楼上。然而危急关头,其中苦衷,万望见谅。”说着便伸手服侍王樵起身下地,趁着肌肤相触之时,那温软身子直往他身上靠。
若是此刻换了喻余青在场,恐怕才是投其所好,这会儿已经不知姐姐妹妹地过上什么神仙乡的日子,但王樵却全没有旖旎情思,心中只是在想:“他们知道我是谁?是了,若不知道是谁,干么绑我?什么危急关头,他们知道那些事么?他们是哪一个教派门下?‘楼上’——”
那少女玲珑心窍,此时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公子爷不必忧心。其实若按辈分算,我得叫你一声大哥才是。”
王樵心中一动,道:“姑娘和王谒海王老前辈该怎么称呼?”
那女子笑道:“你想到啦,那是我爷爷。”她引着王樵走向房门,窗外山风猎猎,居然身在极高处,倚着栏杆往下看,但见一片黑黢黢地,这楼阁居然建在百丈绝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