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展眉耷眼,懒懒笑道:“我便是嫌想来想去的麻烦,所以也不多想,便当即去做了。”
喻余青背着身子,不去瞧他,轻声道:“是呀,你又想过什么?你一觉睡醒,一个呵欠,要不学武,便不学了。任凭老爷打断了藤条,你也不学;要出家时,便出家了,家里人怎么想地,你可曾听一句劝?现在你为一个答案,便把命也赌上,我又怎么拦得住你?”
王樵想说不是,却又无从驳起。讪讪道:“阿青……”对方却不理他,一拧身当即走在前面,伸手便去扳开那隔着楼道的挡板。众人觉得这一下太过冒险,怕万一外头有人,岂不是被瓮中捉鳖了,都急忙阻道:“且等一等!”
喻余青扣着那板缝,等的便是他们这一下起身,这山壁矮窄,转身行动皆为不便,便连拔剑也难;他趁手便捉住了王仪,一把扯到自己跟前扣住了脉门,占据了最靠木板壁边的宽敞位置,一双细眼环顾几人,道:“少爷信你们,我却不信。几位和我家少爷也是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如此尽力相帮?我们现在一穷二白,内忧外患,还不知道惹上了什么麻烦,你们这般帮忙,日后家佬那里,该如何交待?”
薄暮津与庞子仲互看一眼,尚未打话,王仪已经奋力挣动,一张俏脸皴得通红,叫道:“子仲叔、暮哥救我!这登徒子好不要脸……”却是因为他那双大手往她颌下一扣,锁住了细腻玉颈,将女孩儿整个人环在怀里;稍稍用力,便迫得她一双眼里泪盈盈地,偏出不了声,看上去可怜委屈已极。
王樵却知道喻余青平素里风流成性,断然不舍得伤害女子,因此看出他这是虚张声势,怕是要试试他们的水,因此也不叫破,也不插手,心道若是真有一二,难道不该是这二位反手便擒了自己,和那姑娘换便是了。他动也懒得动一下,只等着束手就擒,可谁料等了半晌,那二位倒并不动手。
薄暮津道:“我们也有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的情衷。怕是不足为外人道,但我薄家也是十二家登楼东道主之一,无论这凤文沾染了如何是非,我自然责无旁贷。”
庞子仲连连摇头道:“这傻儿憨直耿切,却总得有人帮他。也不怕你们知道,我胖子欠他好大一笔人情。十年以前,我和这位薄家的大少爷、十二家中的天之骄子一同登楼。嘿嘿,人家那时候年纪轻轻的,是头一回,我却已经是三进宫了;当时想着,这一趟若是不成,我也不在家中混日子了,丢人。谁料道那一趟顺顺当当,走到了顶。你们知道,这十二层楼,是分做‘下三层’、‘中三层’、‘上三层’和‘顶三层’的。最顶上三层,只有三人能够进去,那便是放着我十二家武学瑰宝的藏地。”
喻余青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说九层,那上九层的人名得放榜似的大写出来;原来那儿就是最后一关,上得了十层,就是最终的结果了。
“上了顶三层我才知道,我这微末道行上来,全然是有人设计,为了给人送死。”庞子仲冷笑道,“若不是暮津这耿直性子不愧他‘义薄云天’的称号,无论是龙图龟数都一概不为所动,我便被交代在那儿了。我和他没什么私交,也不攀什么关系,但我说要帮的时候,就一定是要帮;更何况是牵扯凤文的事。”他掸了一眼王仪,道,“仪妹子,你是知道的。当时跟我俩一同上去的,是你的母亲沈茹珑。”
这名字便似一帖良药,王仪听了,便止了挣扎,红着眼眶略略地点一点头。她轻轻一眨眼,原本就噙在睫上的眼泪便滚了下来,凉丝丝地落在喻余青的手背上。喻余青便放开了手,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对不住啦。”抬手替她擦了眼泪,呼吸便贴着耳畔一阵阵地鼓动,吹着她耳畔碎发擦着脸。王仪被他惹得恼也不是怒也不是,红着脸轻声道:“那你撒开了手。”喻余青笑道:“其实话已经问完了,但这个我舍不得。”王仪怒道:“你这般没轻重的,和你家少爷怎么学不到丁点好样?你当我不会杀你么?”喻余青贴着她耳畔调笑道:“其实我都是虚扣着的,你一挣便开了。那时候你叫着我污了你清白,再一剑杀了我呀,这条命便是你的了。”王仪啐道:“好不要脸!你这条命一会儿是你家少爷的,一会儿又是别人的,你有几条命来?”喻余青道:“我们属狐狸的,都有九条命呀。”王仪心道:“你也知道自己属狐狸的,这副妖孽皮相,嗓音底下都能勾魂。”低头看时,他扣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确是虚搭在那儿,但她心念一动,却也没挣,这会儿便像是靠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体己话的小情儿似的。
王樵霎开半眼,问:“这样说来,你们见过凤文?王谒海老爷子说,当初这东西交给了我太爷爷王潜山,他说要把这东西带走,从此与十二家中再不相干。而我太爷爷二十多年前便过世了,即便他没有过世,凤文也已经不在这十二楼中,你们又如何能够看到?”
庞子仲想了想,道:“是了。你家里是这么说的,是么?”
“也不只是家里。祖庙里都供着太爷爷的牌位,后山祖坟里也有墓……”
庞子仲笑道:“三少爷,牌位不过是木刻的牌子,坟墓不过是土堆的小坡,即便里头有一具棺木骸骨,也可能是替死的冤鬼。你太爷爷王潜山身在漩涡中心,若是没有点狡兔三窟的本事,怕也是护不了你们如今的周全。”
听到这话,连喻余青也顾不上怀中软玉温香调情之乐了,和王樵都一并睁大眼睛,道:“难道太爷爷如今还活着?”“难不成那凤文还在这楼里?”
薄暮津和庞子仲为难道:“这一时之间,真的很难解释。王老弟跟我们上楼一趟,亲眼看见,便分晓了。只是……”
“只是?”
“只是这位小兄弟和仪妹却不能上去。”薄暮津道,“我和庞兄是见过顶楼的人,也立过生死状;王老弟是身在局中的人,不得不去。但其他人若是上去,却是无辜了。”他叹道,“那玩意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不然我十二家中,干么不直接将龙图龟数公之于众,择最适宜的良才教导传授便是,要你们这样年复一年,登楼问鼎?这其中种种,唉,只能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王樵瞧见喻余青和王仪亲亲热热腻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他早已练就这一套功夫,心里倒是静得很,也是习惯成自然。便转身道:“那就这么办,我们从哪儿上去?”
薄暮津道:“倒是不必回到楼中,硬往上走。他们眼下满楼捉你,定然一路阻拦,怕是半路就被他们拦住了,那时候凭我和庞兄,也是双拳难敌众手;到得其他十位家佬面前,我便说不上话了。这里靠着山壁,我们游壁而上,顶三层和依山而建的其他九层不同,是独立建在山顶绝壁之上的,我们从后山的刃壁溜进去;有我和子仲兄在旁,若遇到凶险,还能够有个照应。”
王樵苦笑道:“对二位来说,这游壁功夫怕是容易得很,但对我来说,要从这落脚地也没有的山墙上爬出去,怕是想也不敢想。”
薄暮津道:“这有何难,我来负你。”
喻余青却一直是在听的,他这分心而用的本事,也怕是早已炉火纯青:“哪里轮得到薄师哥来做?小弟来便够了。”
薄暮津道:“你也要上去么?只得我们三个上去也够了。”
王樵仍然不看他,只是说:“你上去做什么?你在这儿陪仪妹子罢。”
喻余青笑道:“打小到大,少爷要上山走不动路下山怕佘着腿,蹚水要过脚心儿还是要去树上掏鸟窝,也从来都是我负着去的,这会儿也不能坏了规矩。”
王仪忍不住哧地笑出来了,道:“这位少爷好大架子,连我家太爷也不能这般使唤人。难道不会自己走路的吗?”她瞧了瞧山壁,习武好胜的性子也起来了,道,“我也上去试试。暮哥,攀壁的轻身本事你也不见得胜了我。”
薄暮津本就是习武的性子,起了比试的意思便心性大起,笑道:“只是青老弟要背着人,闪失不得,不然倒是可以和我们尽兴比划一番。”
庞子仲给他脑袋后头一掌刮子,道:“你什么时候能不尽想着武功?这山壁极难落脚,若是气力不济,断然不要勉强。我和这大傻儿就在左近,随时替换。嘿嘿,小子你要是过分看轻了这十二楼,怕是报应立刻就来。摔着了你倒是没什么,摔着了你家少爷,也不知到时候谁会哭呢。”
王仪妙目一横,道:“看我作甚?我可不会为这位三傻儿哭的,白瞎看他啦。”
喻余青笑道:“少爷若是摔着,我肯定先成了肉泥了,那时候少爷还是瞧着我哭吧。”
王樵望着那两山之间光秃秃一道笔直绝壁,空落落支在天地之间;莫说是借力的石道梯级,便是连草木都找不到生根的地方。禁不住牙关一颤,道:“别想了,铁定是我哭,吓得。”
第十九章郎骑竹马来
一行人贴着山壁往前,绕过支着楼板的隔石,越过山裂之间的涧瀑,常年被瀑溪冲刷的石头异常光滑,仿佛镜面,难以落脚。正是为了防止构建十二楼的木质结构被这道从天而降的涧瀑水汽腐蚀,因此才做出这一段隔离的缓冲,将将可过一人,谁料想给他们此时钻了空子。这山仿佛被当中劈开,歪向两爿,薄暮津道说,薄家在买地建楼之前,这山曾经有个名字叫做仙女髻。但如今十二楼声名赫赫,这名字反倒没有人提了。
他们在那瀑布底下的小潭旁边准备停当,薄暮津透过水雾,指给他们看道:“这里到得山顶,虽说不算远,有水的这一段也奇石叠出,脚上总能借力,只是青苔合水,异常险滑,脚下使力得步步小心。再往上去,便是几乎垂直的白刃险峰,只有零星的植被在上,号称只有飞鸟才能落足的鸟道,不然我十二家的秘籍藏本,也不敢放在这里。老弟若是力有不逮,万万不可勉强。”
喻余青年少气盛,最为自负的便是这家传的轻功,见薄暮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心气上来,也存了迎难而上的心思,对王樵笑道:“你可要抓牢了我。”将少爷负在背上。王樵捉着他肩膀后头一绺头发,道:“我紧闭着眼就是。”喻余青嗔怒假骂他,朝后拍开手:“放手,别又把我拽秃了。上次给你扯去好大一绺呢。”王樵贴着他颈侧,低声道:“对不住。”那气息吐在他雪白脖颈上,痒得那儿登时红了一整片。少爷自然不是为了薅点儿毛向他道歉,可却又觉得千千万万句欠言之中,都不知道先说哪句为好,才觉得阿青为了他,可谓所负良多,又何止是负他上山一项?心中种种缱绻情意,到嘴边时却半点也吐不出来,便在心里对自己道,他对我已然如此,我还能再求什么?他要喜欢傅家的小姐,那就去喜欢吧;他若看上了这位仪妹子,那也好得很。我要他开开心心地活着,快快活活地笑着,至于自己心里难过受些罪,不说也罢了。
喻余青背好了他,脚下发力,和其他几个人一同顺着山涧岩缝上跃。那山崖倒挂,向内凹入,看时反而在头顶上,莫说难以落脚,怕是蝙蝠也挂不上去。好在这几人都是年轻力盛的年纪,各个身怀绝技,胖仲子那肥短短的五指居然仿佛耙钉一般,往墙上钉去便在上头戳了洞,倒挂着他那肥胖的身体往上走。王仪身子轻灵,这会儿背了长剑,攀在藤蔓之上,仿佛一只小燕探巢,好看已极。薄暮津则是当中最为稳健的,他只是轻易地踏壁而上,若是遇到过不去的倒壁,便提气一纵,直接飞跃过去,轻轻松松,如履平地。
喻余青伸手握了一块山崖悬石,挂在下头,换一口气,见王樵说完对不住后便不做声,道:“想什么呢?”他知道他家少爷凡事装肚里,偏是个不想的人。若他开始想了,这事儿若非荒唐,便是不经,反正不能是什么好事儿。喻余青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这么多年,清楚得很。
王樵这会儿挂在他身上,老实地紧闭双眼,说话时热气吹着他肩胛背脊。“想你呢。”他说,“想你娶亲时的样子,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