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一听有理,慌忙把王樵负在背上,梅九道:“快快,趁现在下山去,待要旁人发觉了,我们便谁也走不脱了。”一时惶惶便走。那次第到处是人背着受伤的同门或是家族子弟来来回回救人,也倒是的确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一人问道:“我们下山后本教门是回不得了,却要去哪儿请个大夫?“又一人哂道:“你给死人请什么大夫,还不如去寿材铺买副棺材!”再一人议论道:“且不说旁的,却往那里去处置这尸首?”梅九抓耳挠腮,突然一拍腿道:“这里离千岛湖不远!”几人都灵光乍现,齐声和道:“是了!去弇洲先生那儿,他能把死人都给侍弄活了!“
尉迟启珏轻身功夫了得,几下兔起鹘落,已经反而上到原先九层的位置,这时四周尘土飞扬,哀声遍耳,垮塌之势已堪堪阻住,只是许多承梁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轧轧声响。盖原本这最顶的三层其实是单独建在山顶峰上,并不靠底下的廊柱来吃力;这会儿被腐蚀穿透,整个歪倒砸压下来,下面的承重便负担不起。尉迟启珏走进残余的廊内,不少子弟被砸断了腿,前来救援的想要撬开压住腿的廊柱,可刚一抬柱子,便见簌簌沙尘纷纷而下。众人又都叫起来:“不成!不成!扳开的话坏了平衡,又要往下塌了!”
尉迟启珏恍如未见,直直走入里面。那顶楼坍下半边,半歪着从山顶滑靠下来,倾斜后整个和九层已经融为一体。黑色的怪泥随着跌落的楼板溅得到处都是。不少人被那黑泥溅裹上身,衣服都被蚀穿了,黑暗里到处是古怪的刺鼻气味。薄暮津被砸伤了一条臂膀,这时候却仍在勉力支撑,朝众人道:“快往下走,这里耽不得了!”
几名弟子奔到楼梯口处,又哭丧着脸回来,叫道:“楼梯和山墙撞做一处,已经被堵死了!”
“拿绳子、衣服、帘子系起,背上伤员,从外檐走!轻功好的,先下去探探路!”
他一边吩咐呼喝,一边督管着诸人不得争先,这时候看着那白发青年从旁走过,愣了一愣,一时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两人若说年幼时,也曾在一块练功习武,见尉迟启珏直直往里便走,终于还是忍不住拉住他道:“你做什么?”
尉迟启珏道:“我找一个人。”
薄暮津自然以为他记挂柳家小姐,便道:“桐君先前下去了,应是去寻你,不在这一层。”
那白子冷冷道:“我不找她。”足不沾地,从两层楼道榫卯交汇之处,跃上原先还需要各种规矩条项才能登顶的族中禁地。如今这里却仿佛老人豁口,徒张着一张没牙的大嘴。原先总被拢在一团漆黑之中的顶楼,如今侧处在垮塌时断成两截,月光照得里头黑黑白白,无所遁形。定睛看时,只见里头窸窸窣窣似有个人影。尉迟启珏飞身而至,遽然出手,一把拎住那人后颈,对方立刻吱哇乱叫起来,“白少爷!是我,是我啊!”尉迟启珏合手将他掼在地下,他也挣扎不起,身形五短,窄额鼠目,果然正是薛三。他一只脚被尖木扎穿,这时候拔不得,拿匕首斩断了,拄了跟木板做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原来先前众人一团乱战之中,他到底心思痒痒,沿着恰才王柳二姝走过的路径偷摸溜上楼去,心想此时谁也不在上面,我就看上一看,也不妨事。可他刚爬上去,楼便塌了,也是万幸,那一团乱时,他仗着身量狭小,蜷身躲在原先供奉金身的佛龛里面,被撞得颠来倒去,也只是狠狠被摔了一遭,居然也留得一条性命。不然以他微末功夫,怕是第一轮也活不过了。
尉迟启珏问他:“这上面可有旁人?”
“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啦!”薛三抱着脚哀哀叹道,“你瞧啊,白少爷,这原本天上画的,这地上刻的,那墙上绘着的,——唉,没了!都没了!这黑色的泥烂得厉害,把木头芯都腐烂了!“他捶胸顿足道,“我薛三就是晚了一步!不让我得见真迹啊!”
他这副性子,熟稔的人自然都晓得不要理他为上,因此尉迟也没有管他,只也沿着尚且完好的楼壁四方挨个细细探查。他答应过王樵要救人出来,即便别人是带着坑他的主意来的,他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答应了那边要做到底,这人便是这么死板。因此一见顶楼垮塌下来,当即飞身而上,要救一个他不知道名字和长相、也不知道眼下是死是活的人。若让旁人来说,这铁定是疯魔了;可他尉迟启珏正是疯魔中的疯魔人,求魔得魔,乃至如今。若是说他正常,那恐怕也没有人不正常了。
他找了一圈,也的确如薛三所说,莫说是人,便连个鬼影也见不到;即便原本如王樵所言,在这楼顶垮塌倾倒之时也可能被摔抛出去了,如今落在哪里也皆有可能。他叹了口气,走回还在念念有词依依不舍的薛三身边,伸手把他拎起来,要顺势带他下去。谁料这家伙一直盯着一处壁角,这时居然反抗起来,腆着脸笑道:“白少爷,你等、等我一下,就一下!”说罢单脚蹦跳,朝着那处走去。
那里正是他刚刚藏身的那座佛龛。金身化去之后,正好剩下的地方给薛三提供了躲藏庇护之所,在刚才那坍塌撞击之时,整个佛龛也倒撞下来,露出它身后的那一快墙壁,那里的木材干干净净,因为先前被佛龛的石材遮挡的关系,这会儿尚未被那黑泥侵蚀。薛三单脚跃到近前,拔出匕首,狠狠钉入木壁之中,将那一块木料撬起。那木头上下都被黑泥浸腐得烂了,这一撬便非常容易。
尉迟启珏问道:“你做什么?”他身有白化之病,畏强光,但黑暗中视物之能却非比寻常。这时虽离得远,却也隐约看见墙壁上似乎有什么图形雕刻,姿态盎然,绝非寻常涂抹。
他刚要说什么,便听不远处传来木拄和脚步重声,来人步履匆忙,带着一股子狠戾劲头;一个女子声音道:“太爷,那儿什么也当真没有了,太危险了,您——”
王谒海头上破了一处,这时候王仪在旁边拿手绢捂着,他拄着拐杖却仍然健步如飞,直冲到这层跟前来,看着那仿佛刚遭浩劫的楼顶,便像是按下了什么机关一般,突然不动了,只怔怔地看着。然后那双藏在鱼尾皱褶纹路里的眼睛猛然环视,落在尉迟启珏和薛三身上。
他一直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个白子,当初生下来时便该把他弄死!白子本就是诅咒,如今果然报应不爽,是着在他身上讨债来的。他一挑眉道:“这下好了,该看的想看的都看到了,尉迟判官终于该满意了吧?”
尉迟启珏也不稀得和他说话,倒手提了薛三,对王谒海道了一句还算客气的:“告辞。”迈步便走。他这提人的本领也不知道哪里学的,遇到什么人都给他捏小鸡一般地提着走路。王谒海却待他走到近前,伸出他那愚木杖一拦:“站住!”斜睨薛三道,“你一个根骨鲁钝的外姓弟子,怎么知道这里有‘天上画的,地上刻的,墙上绘的’东西?你还知道些什么?”
薛三也是做贼心虚,探手就把那东西往身后藏。王谒海叫了声:“拿来!”夹手要夺。尉迟启珏侧身一让,扯着薛三避开一招;王谒海反挥杖尾,朝他肚腹刺来。他此时只有左手有闲,双指一骈,向胁下要穴点去,攻敌之不得不救。王谒海吃他一招,怒道:“果然你也有份!”左掌“月里金钩”疾探抓出,扣他腕部穴道。薛三也不是省油的灯,见他俩拆住双手,自己正好浑水摸鱼,探出一脚,朝着王谒海下盘急踢。尉迟手上变招,一掌拍出,身子已游鱼般闪过方位,变掌为爪,袭向老者面门。王谒海大喝一声,闪开一步,手中棍头扫向薛三咽喉。
眼见招式要落实,突然底下人一发叫喊,但听轧轧声响,整个顶楼又彷如浪尖小船一般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往下塌陷了数尺有余。这一下变数来的太快,原本缠斗一起的几人都失了重心,武器招式也失了准头,各自打空不说,收势不及,接连撞跌在地上;王谒海的手杖脱手飞出,薛三手里的木片也摔了出去。
王谒海顾不得去捡拾自己的手杖,先扑过去将木片抢在手里。王仪也和他摔开了,这会儿滚在靠近下层的斜坡底下,倒正好替他捡起手杖。薛三和白子都被摔回原本靠近佛龛的位置,一时爬不起来;王谒海一走动起来,这顶楼便又轧轧晃动,仿佛岌岌可危,只需要再一根指头的外力,因此谁也不敢妄动。
王谒海拿到木片,立刻贴近脑袋,眯细双眼,仔细去看。但兴许是老眼昏花,这里又光线黯淡,他似乎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名堂来,便从兜里摸出火折子,一晃着了,凑近去看——
正忙碌搬运伤患的众人都停下脚步。
那夜里的仙女髻峰真若仙女簪髻,盛妆金翠,妆点得明月也黯然失色。有鲜艳的火云伴着浓黑腾起的烟雾、飞舞喷吐的火花,正从这位“仙女”的乌黑发顶一泻而下。
第三十三章行至水穷处
火星激起那古怪泥沼中带出来的坑气,一瞬便引发了爆炸。万幸的是,因为这楼顶垮塌,原本密闭的空间有一半敞开了,那气体散出去一些,总算没有把整个顶楼炸得灰飞烟灭;可却苦了下层未及避难的人们,有正从外檐攀下的,被震得脱了手,直接甩跌下楼去了;原本坍塌后勉强稳固住一个平衡的结构被这么一带,支撑不住,继续向下层滑垮坍落。
木质的材料最易燃烧。那爆炸起时,火星四溅,沾到周围,立刻火起。接着整个顶楼支持不住,整体垮塌,压碎了廊柱栏杆,那些带着火星的碎屑一如山顶投石,朝山下砸来,仿佛兜头下起一场火雨。这一次比先前更甚,人们那里还顾得上救人,抓紧往山谷外飞奔。那着了火的木头如箭一般,仗着高度落下便又尖又快,有些长的木杆没入地中一寸有余,登时便在楼边竖起了一道火墙。随着顶上层级一层层往下垮塌,破损碎木被压碎烧断者,越落越多。那底下人都跑了没影,先前推来的小罐车全都留在原地,谁能带走?那罐车内装满易燃的爆炸物,围着楼占了一整圈,这下被火点燃,虽然有设置机关令它不至于随便就炸,但如此火势起来,很快连外壳也要烧穿。更兼有大小不一的木柱从上砸下,立刻便有长的将那罐车打穿了,外头保护的罩壳碎了一地,里头的油、火药和引线全裸露在外面。
吕忡到底是知道他造的这机关车威力如何,也不顾坐着他那奢华的大车了,跳车便跑,叫道:“撤!快撤!那么多罐车放起连环炮来,能把这栋楼轰上天去!”
他一吼,果然众人都没命价地跑。才转过山坳,便听后面地动山摇,果然一齐炸开,火中看不见楼影,只见一簇火光直冲天际,映得半边天一片惨红。众人都叹了一声,有些脱力坐下,喃喃看着道:“没法子救了!”也有人道:“那我们不是死定了吗?"互相看时,各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也分不出谁是世家子弟,谁是八教妖魔。那时候逃得急了,相互搀扶,也没有顾得上看对方是谁,这会儿瞧清了,略感尴尬,都咳嗽一声,各自撒手。有人说道:“这里左右没有水源,这天气老天也不见得开眼,还不知道这火要烧成什么样,会不会朝外蔓延。要是烧着了山林,那便是大灾,逃不逃得出去得听天由命!还是抓紧走吧。”大家又趁着夜色,提一口气还在,赶了片晌的路。直到再转过一个山坳,那远处楼看不见了,只是火光仍然把天映红,隔着这么老远,仍然觉得周围不见黑;有人突然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拖也拖不起来,两只眼睛直往下流泪。
这孩子叫做文方寄,是十二家里文家的旁系子弟。眼下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被熏得透黑,看穿着也知是大户公子,但外袍此刻不见了,想是在先前救人中脱下拿去做了绷带之类。
“师哥不在了!被一柄横梁正砸中脑袋,整个裂开了!”他哭道,“父亲火起时还在楼上,也生死未卜……多半……”
他身旁拉他的人与他年纪相仿,这会儿衣服都烧得烂了,也看不出什么门派,但头发这会儿被烧得散了,他左挽了一个髻儿,看上去便不太正常。那年轻人把他拉到一边石上坐着,听他哭泣,也不说话。许久之后,突然问道:“能借我剑用一用么?”
文方寄心中一个打顿,停了哭声,偷眼去望身旁那人。那人也不打话,一把从他腰间拔出配剑来。文方寄心道:“罢了,我还有什么?被他一剑槊死,也省得日后伤心难过。”谁料那人却横剑在胸,散开头发来,将发尾被烧焦处削落下来。见文方寄偷眼瞧他,便道:“怎么?我的剑为了跳下来时有处借力,扎在楼柱上头了。所以借你的用一用。你还哭吗?不哭我们走了,下边小溪处可以喝些水,洗把脸再歇脚不迟。”
文方寄犹犹豫豫起身,胡乱把脸抹了抹,跟着他走出两步,道:“让……让兄台见笑了。”对方嗤地一笑。“什么兄不兄台不台的,不过见笑倒是的确见笑。”说罢又大笑了几声,张狂之处,音调一转,居然咿呀呀唱起歌来。那歌听上去凄清悱恻,可仔细听时,居然全是淫浪之词。唬得小少年登时烧红了脸脖,心道邪教中人,果然不可同道,堵起耳朵道:“我还当你是好人,这种时刻别人都伤心难过,你却拿这苦痛寻开心么?”
那人一愣,道:“难道这种时刻,便只准按部就班,如你一般放声大哭,才是正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连人要怎么伤心也要管?”
文方寄一晌说不出话来,反而奇道:“你……你也伤心吗?”
那人背着双手,松快走在前面,哪像逃命,倒像是春居闲游一般,道:“你不过死了师兄弟,父亲生死未卜,就哭得不像样。我家里人却早死得光了。这一回无功而返,寻不到解局之人,我也要死了。死都要死了,还不能给自己唱首歌吗?”
文方寄心想你若要唱歌,也不该唱这种淫靡词曲;可张口结舌,他教养又好,到底这酸刺的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在小溪处洗了脸,与大伙都走散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文方寄到底好奇,自个也从未出过远门,哪里认路,扭扭捏捏问道:“那兄……大哥你接下来要去哪?”
那人道:“我还有几样货没有做完,好歹死前也得交付了人家,不能拿了人家的银子,吃扣人家的死饷。家中诸事也得照料安排,唉,死也死不安宁,好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