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一时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他管自己叫师弟,陡然记起是因为自己登上了那九百九十九级通天道的道顶,急忙道:“这个如何敢当?我上山来是为了求蟾圣救人性命,万万不敢起要继承衣钵的心思念头。情急之间不得已冲撞了他老人家,领受责罚还来不及呢,我又不是贵派的弟子,那一时气话,哪能做得真的?”
史文业摇头道:“我们南派虽然乖张,但一言九鼎,哪里来的气话?蟾圣是一代宗师,言出必践。你托我们救人,他老人家金口应了,我们自然定当办到。喻少侠名门正派出身,也必不做言而无信之人吧。”
喻余青一听王樵平安,喜动颜色,正要询问,窗外呜呜吹起法螺。史文业道:“吉时要到了,都退出去吧!”从怀里取出一个柔若无骨的缂丝面具,交给喻余青:“你昨日的金面具被家师重手打坏了,那个过于精巧,我们这里可没有这等媲美弇洲先生的能工巧匠。但这缂丝面具却轻薄至极,更毫不阻碍呼吸,喻少侠不想在众人面前露面,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改拜了山门,便戴着面具去行拜师礼仪也无妨。”
喻余青苦笑一霎,心道哪里有逼着人拜师的道理,但王仪悄然捏了捏他手心,示意他不可再说。即便想要反驳,他现在连站起走路都很困难,又怎能反抗?只得拿着那薄如面皮的面具颓然坐倒,抬眼看时,见王仪跟着史文业走出门去,频频向他投来关怀眼神,心中一暖,却陡然一个激灵炸雷般在脑海里滚过:她看见了!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我是谁、知道我一直在骗她?一时间羞愧无地,低下头不敢与她视线相接,只想要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
他头脑中混乱不堪,纷繁思绪不一而足,只听不远处陡然传来打斗声响,王仪的声音急匆匆传来:“丑狐儿!快来救……啊!”话未说完被一声痛呼掩盖,显然受了伤。喻余青急忙拖着身子赶到门前,打开门大吃一惊,只见不远处刚才的侍女都倒在地上,尽皆双目流血,居然不知为何全被刺瞎了眼睛,王仪捂着一边受伤的胳膊,衣衫上沾了点点血迹,仍然在勉力招架躲避。他浑身乏力,气息不继,连高声呼喊也做不到,脚下更实在挪步不得,见她情势危急,身边更无长物,情急之下更不细想,将这面具中作为支撑的鱼骨一抽,扬手打去。他此刻手上劲力不足,但三根鱼骨准头犹在,正正钉在史文业的胳膊上,却是强弩之末,连皮肤也戳不破。
但这一下已经足够让史老大在意到他,住手跳开,听他气喘吁吁道:“住手!史仙主,你这是……这是……”刚才那一下暗器打法已经几乎用尽他全身力气,话也讲不下去。王仪急忙奔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身子。
史文业微微笑道:“我们几个兄弟的性命都是你救的,这鬼蟾山也是你救的,实话说,……他老人家也是你救下的,我史文业感你恩情。这几个女奴见到了你的脸,又惹你发怒,看在今日是大喜日子的份上,只刺瞎她们的眼睛,已经是很轻的处罚了。”
喻余青将那缂丝面具扔在地下,冷冷道:“我不戴了,人人都可以看见我的脸,那史仙主也不用劳累去挨个刺瞎满山人的眼睛了。”
史文业也不作恼,哈哈一笑,还剑入鞘,道:“那便请喻师弟上金顶去吧!”旁边有人抬了轿子过来。喻余青摇了摇头,握紧王仪的手,怕如果自己一旦放开,史文业又要继续杀她灭口,于是便只两人相互挨扶,一步步沿通天道上金顶去。
之间道路两侧五彩旗张,身着五色的教众分色列队,锦衣玉袍,华彩生辉,排场极大。外圈一侧有昨夜里归顺受降的各路南派分支观礼。若不是事先知道这不过是一派教众,还以为这架势如同皇帝祭典;昨夜里血流成河、染红山道的情景,今日已经被五色花束和绸带代替了,一点端倪也看不见;到处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
王仪贴近他轻声道:“你别担心,他们的确昨晚找来,把樵哥接去看脉了,就在这金顶上头,我看见他们抬上去。兴许已经治好了也说不定。”她左右看看,“这地方处处透着邪门,我们快去救了樵哥就走。”
喻余青点了点头,吁一口气,问:“你怎么会在这?”
“昨夜里闹出那么大动静来,到处乱得吓人,人手不足,他们让山谷里的女奴和俘虏尚能行动的都出来帮工,我便混在其中,想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喻余青见她说得真诚,微微笑道:“帮我擦身换衣的,是不是你?”王仪果然横他一眼,嗔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的——”话说一半,两人视线相碰,却说不下去了,赶紧撇开脸去。喻余青叹了一声,知道她怕是认出来了,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想骗你的。只是……只是……”他说不下去,王仪怕他难堪,接他话说道:“你没有骗我啊,其实我偷偷猜过……”说到这里发觉失言,又抓紧打住。喻余青毕竟是撩人惯了的性子,忍不住逗她问道:“猜过什么?”王仪一笑道:“——猜你是只丑狐儿,果然就是只丑得要死的狐儿。”她虽然这样说,话音里全是笑意,两人贴得极近,胸腔震动也糅在一起,好像那些疼痛也飞走了,居然不觉就上到了金顶。
四下廖然,只有二鬼立在前头,都各背着一个大箩筐,直到现在天光大放才看得明白,那是用特殊韧劲的篾子编出的药篓,里头放着药材毒草丹石等等采集来的制毒炼药的原材,药杵药锄插在当中,是他们常用的兵刃;篾签抽出可以当软鞭使用。秋瘟鬼赵朗、冬瘟鬼钟士贵指着面前一道极窄的悬空石,悬探出山体数丈,窄只一足宽,前头呈蟾头状,上有香案蒲团。二鬼道:“走天阶,上蟾头,跪天地,开桂銮。”
喻余青奇道:“不是拜师么?”
赵朗道:“我们南派拜天地为师,以吞日月为志。叫你拜你就拜。”
喻余青心道这也倒好,天地为师,那是自然,也不算违了祖训。但转念一想,这群人又称蟾圣为师尊,岂不是蟾圣比天地还要再尊贵些,那是什么,天皇老子吗?想想也觉得好笑,暗道他们今日逼我,我为了三哥性命不得已从权,不算诚心;自家中也没有不得另择拜师的规矩,反正我不称他为师尊便是。
王仪看那悬空石桥极窄,底下烟雾缭绕,万丈悬崖深不见底,若是身负绝顶轻功自然可以轻松上去,但此时喻余青连走路都困难,急道:“他身子没好呢……这蟾头香那般窄,掉下去了可怎么办?不能等几日大好了再补么?”
钟士贵道:“喻师弟是我们救命的恩人,我们不会害他。但若是不拜蟾头香,是进不了桂月宫的。”他把手一招,道,“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王仪仔细闻了闻,皱眉道:“好像有什么木头的香味熏得很……是从那木造的大殿里发出来的?”
钟士贵点头道:“这大殿用的木料是极为罕见神木所造,散发出的香气醉人,在殿内尤为如此。若是不带蟾头香的烟火气入内,片刻便要被醉倒了。”
王仪惊道:“那你们昨日带了个病人上来,病人又没有拜过蟾头香,岂不是也醉倒了?”
钟士贵笑道:“那不是正好么,这香醉去好梦蹁跹,免受许多苦楚。不然他半途痛醒过来,岂不是坏了大事?”王仪一想也对,又听他话音中王樵的确就在此地,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钟士贵年纪小些,脾性和善,王仪见他相貌平和,人也好说话,便恬一张笑脸去道:“仙主,我没上过金顶,正好想看风景,你让我待一会儿,正好陪喻公子出来后一同下顶去,好不好?”钟士贵见她是侍女打扮,只道是派来服侍喻余青的丫鬟,也不在意,道:“你没熏过香,不能进殿去,其他倒也不妨。”
两人说话间,喻余青已经一步步挨过那极窄的悬空石,强撑一口气缓缓走到香炉底下。二鬼见他伤重如此,倒不是作伪,心下有些感激。喻余青走近蒲团,见那香炉上有“天地一指”的四字铭文,心道:“这气魄倒大,心态之平,反而和蟾圣的性子不合了。”当即点香敬祷,暗暗祈祝道:“但愿三哥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二鬼见他叩首至诚,也不起疑。
钟士贵道:“师弟身上有玉石一类的饰物没有?”喻余青想了一想,从贴身取出一枚青玉珠来,正是当初王樵送他的,后来被玉儿偷去,好久才还了他的。钟士贵道:“你有便最好不过。把珠子沐在香火里头,沾些烟火气息,以保宁定。”喻余青照做了,将那珠子放在香烟底下,微微熏热。
赵朗道:“我蟾山南派有一篇总纲,是要人人会背的。这注香烧完之前,小师弟可要记牢了。”说罢洋洋洒洒,背诵出来。喻余青于武学一道颇有建树,一篇纲要对他来说本不在话下,只是这篇的确诘屈聱牙,辟字甚多,他此时气息亏蚀,精神难以集中,赵朗又故意要为难他,因此逆着风向说话,声音更没用内力远送,听得模模糊糊。片刻间一篇背完,便道:“小师弟,记住了没有?”
王仪急道:“你简直骗人,这怎么能记得住的?”
喻余青只记得十之六七,但见香快要烧完,也顾不得旁的,便张口背下来。山风钻蟾口而入,此地正是风口,那香烟一开口便涌入七窍。他心中一动,暗道:“怕这背经是假,让人充足吸满这香烟火气好抵御那木头的香气才是真。”心中也无挂碍,只是顺势背出。他才背得几句,二鬼也不以为意,毕竟习武之人若是连总纲也背不下来,那天资怕也颇为鲁钝。可再听他背了几句,脸上逐渐变色,只见他浑然忘我,只是顺势将经文接背下去,出口毫无断续阻滞、思考停顿,便仿佛这篇早已烂熟于胸一般。二鬼越听越惊,心道怎有人能博闻强识如此?但听到后段,钟士贵叫道:“不对!四哥,你刚刚没背到这里啊!”
喻余青也是一愣,不明白自己刚刚明明没有记全,为什么会顺势而出,仿佛了然于胸?此时敬香已经烧尽,他吸入这特殊的蟾头香后,感觉精神一振,胸口烦恶去了不少。赵朗喝道:“你怎么会背我们这只传蟾宗弟子的《齐物指诀》?”
喻余青奇道:“这是《齐物指诀》?我第一次听闻。”赵朗怒道:“你没见过,怎么会背我刚刚没背出的部分?”喻余青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一开始还在勉强记忆,后来不知不觉居然顺势而出,就好像一个字一个字都藏在胸中一般……”赵朗怒道:“不是你偷来的,难不成是做梦梦见的?”
钟士贵急忙一把阻住劝道:“反正小师弟已经是师尊的关门弟子,这诀早晚也是要交付他的,不必为此动气罢?师尊他老人家还等着呢。”
一进桂月宫,果然异香扑鼻,若没有浑身衣襟沾满的烟火气维持,怕是早便魂游天外了。汝凤生正在其侧,屈指细算,不住摇头道:“奇怪!奇怪!”喻余青远远便一眼看见王樵安稳躺在榻上,面色似乎教先前好了许多,心中一块大石略略放下。他牵肠挂肚只此一人,眼中再无其他,哪里还顾得上更多礼节寒暄,重重规矩,三两步抢上前去握住王樵的手。入手但觉掌心温热,脉象渐平,鼻尖一酸,几乎落泪下来,急忙强自忍住。
汝凤生却陡然一把抓向他手腕,翻手去扣他脉门。喻余青一惊之下,失了先机,急忙右掌顾左腕,横劲一振。汝凤左掌向上疾穿,转手反拨,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喻余青不得不撤手一让,只见对方一掌已平平拍来。他避无可避,只得也拍出一掌,两人双掌相交,却是喻余青咦了一声,满脸震惊,原来一撞上那老者的手掌,原以为便是内力比拼,自己虽然根本不剩多少力道,但仍然不敢留手;谁料对方的内息却是空空如也,自己的真气毫无阻碍地往他经脉里一钻,便仿佛见到曾经盛极一时的大江如今连年旱灾后干涸的故道一般。
喻余青才知他怕是已经散功殆尽,百余年修为,在昨日那震天动地的一啸之中,全部都耗得干干净净。急忙收手跃开,叫道:“对不住,我不知——”他话音未落,蟾圣翻掌一挥,五指一掸,已经将他狠狠摔在地上,喝道:“你不知,我还不知吗?用得着你来聒噪?!”喻余青见他分明内功散尽,居然能纯凭招式胜他,仍然惊骇不已。
汝凤生朝王樵一指,道:“你要救的就是这个人,是不是?”
喻余青道:“正是,求老祖宗救他一命,晚辈愿感三世之德。”
汝凤生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能救他?……我一生虽然药毒双全,偏偏没怎么救过人。”
喻余青还未及回答,便听他自语道:“因为这小子便是当真的凤文传人……嘿嘿,踏破铁鞋无觅处……终究是来了,好啊,好啊!……”他抬头向天,两眼出神,默默看了一会儿。喻余青怕他陡然发难,急忙道:“老祖宗,你答应我救他性命的。”
汝凤生道:“怎么,你怕我杀了他?他就要死了,何必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