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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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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樵失笑道:“好好地床上不睡,却要睡地上。你知道你险些缓不过来?别闹了,好好休养几日,之后再说——”

“养不好的。”喻余青道,“我自己的毛病,他们都能查得出来,我还不知道吗?”他看着地上落下干涸的点滴血迹,仿佛浑身都被拧到了一起,“你能有多少血,又能供我喝几日?我不能……我不能再……”他脸上如今那纵横斑驳的根壑因为热血入腹而消减了一些,透出苍白至极的皮肤本色。王樵许久没有见到他原本的模样,一时只顾着怔怔地看那副憔悴容颜,看他伸手支撑起身子,急道:“我血多着呢,这一点算不上什么。再说,这总能想到办法的……你现在这副样子,又能干什么?”

“还有十六个人。”他说,眼里像闪过一丝暗火,“牵扯当年的案子里的主从犯,还有十六个人……”

“喻余青!”王樵急了,全须全尾地喊他,“你已经杀了二十多个人了,已经够了!你现在根本在折磨自己,往这上头送死……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放他们一条生路,也放自己一条生路,”他瞧着他脸色,忍不住放软了口气,“好吗?”

喻余青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翕动嘴唇,轻声道:“王樵。……这事是可以让它过去的吗?这件事,在你那里,是可以‘过去’的吗?”

他听不到回答,却也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我知道,你心善,心又宽,拿得起也放得下。可这是可以放下的事吗?好,你不想管,你两眼一闭便可以清风明月,万古长存,人生刍狗,本无区别;我不行。那没得脏了少爷的手;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那你杀了这十六个人,这事就可以过去了吗?”王樵反问,“他们的子孙后代、爱侣朋亲,难道不会来杀你报仇?这生死局一轮轮地对赌到了现在,谁赢了?谁输了?我们跟棋盘上的劫子一样,一轮轮地打劫下去,哪里有个尽头?”

喻余青被他吼得头皮发麻,也恼起来性子:“我发下那帖子来,就是要让他们来找我报仇!!难道我这副身子还活得到那时么?我死了,他们的仇不也就报了?这一切就当真了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你要让争儿守着那些牌位过一辈子?!”

“——住口!”

二人相伴十余年,喻余青从未见过王樵当真发火的样子。如今可算见着了,他心里却突然有些莫名的高兴和爽快。他趁王樵还堵一口气在胸膛里缓不过来,反而放慢了说道:

“你救了那十六个人,这事就可以过去了吗?接下来道爷要怎么办,把这些人全都教化得改邪归正,和你一样做大善人,看破红尘,放下一切出家去?”

王樵定定看他:“我要是真放下了一切,现在还会在这儿么?”

喻余青撇开眼睛,自顾自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要以德报怨,要救天下苍生。那你干什么救我?剑在那儿,刀在那儿,你杀了我,便什么都了结了,兴许还能斩妖除魔,修成正果。”

王樵气得不打一处来。“我要什么正果?我出家难道是奔着得道修仙去的吗?你平常什么都聪明得跟什么似的,为什么到这儿便就是不懂?!”

喻余青当然懂,可他越是懂,越是知道自己害了三哥一生,一口浊气梗在喉头,难上难下,突然对他直挺挺跪了下来:“我这一生欠你、欠王家太多……只待大仇得报,我也不枉硬摊过这几年。少爷的恩情,……只有来生再报了。”

王樵却似乎再忍不住,将肚里的话全都豆子般倒出来:“你起来!!那些仇家是你杀的还是我杀的,有什么区别?旁人会猜不到么、我会猜不到么?你死了,丢下我……我怎么办?我是不是要去给你报仇?然后争儿将来再找杀了我的人报仇?……我们这样的人,就一辈子被圈在里头,只有离家和出家,难道就永远也没法回家了吗?”

喻余青被他一顿抢白,默然无语,他当然也曾想过,但那如今的高门大院里自然有家,可却不是他可以立足的地方了。三哥有妻子,有女婢,有孩子,他自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而他呢?他才不管王樵让他起来,昴一股劲儿狠狠磕头下去,站起来用剑强撑着身子,刚走到门口却抬不起脚来,被王樵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火热身子紧贴上来,这浑身骨头便似化了水一般往下直坠,身子熬得又是痛楚,又仿佛万千蚁噬,没防备被他一把捞过膝弯,直接抱起掼回床上,从旁边取了绳索,将他双手双脚全绑住了;惊得睁大眼睛,听王樵毫无风情说道:“懒得跟你说道理了……我看你往哪里再跑?”

这屋子是薛三从一户农家猎户赁来,墙上挂的绳索是捕猎时的用具,老长一截这时候缠得结结实实还剩下一段,王樵便缠在自己手腕上,和他捆做一处;见他脸上又洇了一层细汗,只道他这一番折腾又疼得厉害,当下拔过匕首,换一只腕子便要再划开;喻余青恨他不讲道理,又蠢又笨,偏生自己既腾不出手脚,身上更没什么力气,只得滚身一挣,两人手腕被绳子缠做两端,这一下便将王樵猛地拽滚在床上,那握刀的腕子在床沿上一磕,刀子便落了地;两人抱滚做一起,长出来的猎绳绕着彼此箍了两道。王樵恼道:“这点血算什么?!只要你能好些,你就算吃我的肉也——”他突然出不得声了,两人被箍做一处,一霎时望进对方眼底。

恰才什么争吵、什么怄气,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全被抛去九霄云外,嘴被两爿尚且覆着咸涩薄汗和血腥气息的薄唇堵了透彻,想念已久的滋味倏然抵上齿关,轻一触便如点水蜻蜓,扰开一片波澜;跟着不知是谁先张口咬去,缠绵搅动牵唾连心,只恨不能将彼此吞吃入腹。

一吻毕时,竟谁都没敢闭眼。

两人只定定看着,他们一生没吵过这么重的架,却也没有过如此凝望的时光;当你看见他眼底藏不住的东西时,什么言语也不必再说了,他们就这样看着,再说不出话,只得又吻了一次,好像唇舌抵过去千言万语,随着翻覆交缠在争执不休,糅着多少难以言说的思念痛彻、肺腑连心,一并儿咽入肚里。

喻余青轻声道:“你给我解开。”王樵才像被烫着了似的陡然跳起,忙忙扯松那绳子,刚刚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此刻脸上烧得透彻,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却又不明所以。喻余青勉强坐起身子,道:“三哥。有件事情,我想直说了罢。”他说着,顿了顿,下决心般一件件褪下衣衫,露出底下斑驳纵横的皮肤出来。王樵其实先前见过他裸着身子的模样,但总怕他冻着,又怕自己动心,总急忙是匆匆替他拢上,这一下看他坦荡荡脱下了,也才算终于看清了:胸口那块被蛊占据了几乎半边身子,像朝着心上轰了一炮似的,密密麻麻,如今根茎缩去了,剩下的都是蛛网似的瘢痕。但那些尚且完好的皮肤上,竟然也一道道伤疤血痕,却是用刀刃划的,开在他过分白皙的皮肤上,像雪里斑驳的腊梅。

王樵的视线扫过的地方,皮肤上过电般地痛,好像有什么在血液里欢跳着,叫嚣着催动外头一层层地起栗。喻余青强抑着颤抖呼吸,道:“三哥,我要是能忘了你,就不用受这分罪了。但我忘不了,我也快受不住了。你在我这么近的地方,总是说那样的话,让我怎么忘?我不是没有心气的人,我也想要哪怕挣扎着也要活下去,但你看到了,梅夫人还有其他那些蛊母……都是我杀的,因为这东西要靠吃人活着……你今日给我喝了阳气重的热血救我,明日呢?我把你身上的血喝干了,你变作和梅夫人一样的一具干尸,接下来我又喝谁的血去?那时候我活是活下来了,但还算是个人吗?还是真的只是一头妖怪,人人杀得?三哥,我知道我现在半人半鬼,但我想死得像个人。我每吁一口气,每做一个决定,都在和那东西争,我即使手刃仇家,那也是我杀的,不能变成它杀的……它要吃,就吃空我这一个好了,我死了,它也会死在我这副身体里……”他缓了一缓,道,“我不想再输给它。我不能给它可乘之机让他钻进我脑袋里,霸占我最贵重的东西…………我到死都要记着你,记着所有这一切,记着我们小时候并排儿躺着看云,也记着你今天怎么亲的我。”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王樵一把抱紧在怀,听他滚烫心跳,卜卜汩汩,像在打一场大仗。

“既然如此,我也有件事情要直说。”他的少爷贴着他的耳郭,呼吸滚烫,说的是再平凡不过、可在平年里宁愿远远遥望却始终没能出口的句子:

“我从十六岁上便慕你爱你,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

喻余青僵得像一块石头,半晌也动弹不得;王樵扳着他肩来看,见人把下颌咬得发白,逼着泪水不落下来,忍不住伸出拇指摩挲他唇瓣,微微撬开一些,自个贴上去把唇熨软了,舌尖再递过去缠绵。他牙关一失守,眼泪便溃堤般地落下来,王樵吻着便尝了一嘴的涩咸。

“怎么又哭了?”王樵全然弄不明白,“我知道你也欢喜我才说的。我本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了……”

“你就该烂在肚子里!……这是随便瞎说得的吗?……”喻余青噎声道,“……你是有妻室的人了……”

“……我是出家人。……你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家罢?”

“你有家的!!你有地方可以回!家里有人等着你……王樵,现在家里只有你一个血脉了……我求你回去……否则我……我闭了眼以后,拿什么脸面去见老爷……你让我……你让我怎么做人呢……?……”

王樵定定看他,“阿青,做人是要紧着活着的时候做的。对我来说,没有你的地方,不算真正的家。我到哪儿,都是往外头出去的。”

“……荒唐透顶!你头顶那些真君显圣,莫不得拿五雷劈你……”

“我想过更荒唐的事呢。”王樵慢慢地说,“我在宗祠里跪了三日,告诉他们,我不会再带别的人来拜他们了;我认定了一个人,这辈子非他不可。我知道这不可能成,……更况且,那人是个掷果盈车的主儿,他喜欢的人,能从东街排到西街;他私下里收的信,堆得床下头都是一股脂粉香气。我做不到看他和旁的人好,也不想坏了他这辈子的快活。我最喜欢看他笑了,虽然他总是为我哭,可我最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他替喻余青拭去眼角泪痕,可自个眼中却忍不住酸楚难当,徂得发红,“我没法给他三书六礼,海誓山盟,也至少想守他一世笑容,到老白头。我本来想得好:我这辈子反正没什么心气,也没什么想头……只要他好好活着,我便喝山饮海,也就知足了。”

喻余青被他抱紧得气也快要喘不上来,舌苔上苦得反胃,咽下去了再起来,像反复地生一场重病。“……三哥,我是你的下人……你无论要我什么,我也要给你的……你何必折磨自己……你可以早些……你为什么不早些说呢!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的傻子……现在我还有什么呢?我还给得了你什么呢?”

“我要的东西,天给不了,只有你给得了。你怕是已经记不得了,那年我们第一次见,你刚刚会走路呢,话都说不利索,你爹爹就牵着你过来,我那时候也不过是上房揭瓦的孩子,你爹爹便按着你给我磕头,要你认我做主子。这一辈子,除了今天,我们从未当真吵过架,红过脸,我知道是因为你让着我呢。我不想你连心也让给我了,……那你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

他捧住喻余青的双肩,不容置疑地把他按坐在床沿上;自己退后两步,突然跪了下去。

“你当年磕我的头,我都磕还给你。我不要你做我的下人……我要你做我的……”他嘴唇颤抖,居然说不下去一个字;喻余青挣扎着站起来,双腿支撑不住身子,扑通一声也陪跪在他面前,“三哥!!你——”他话还未说完,王樵已经重重磕身下去,喻余青受不起他这礼,只能赶紧也磕还回去;额头叩在板石的泥地上,周围是一间破落的屋子,屋顶的茅草在北风中轻微发出瑟瑟的响动,那一叩声响像是不小心漏出的心跳。

谁都没先起来,在头脑的瓮然中碰着对方按在地上的手,攥紧了才把脸抬起来,目光微微一触,却突然觉得此情此景里蓦然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心境,为什么要天地作准、世人作媒?那凡间的规矩、钉死的教条、世人的眼光、纸上的礼法,全都不堪一哂,又有什么好去在意?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这样爱你,那万丈红尘,也不过如过眼云烟,那朝朝暮暮,也不过是蝇头蜗角;那些但凡能宣诸于口的,都是说得尽的,都浮在上头,一吹便散了。

他们缓缓地直了身子,一直握着双手,直到再跪下去,又交拜了一次;泪水是摇曳珠花,瘢痕是描金绣凤,那灰白的道袍做了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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