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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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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错错不堪说

他跪在床头,一直等到父亲昏睡过去。日头渐斜,屋里大小高矮各不相同的佛像和他一动不动的身影混在一起,都背着光剪成漆黑的长影。喻余青瞧着父亲倏然衰颓的模样,眼角细纹,鬓间白发,原本也相貌堂堂的脸孔如今变得瘦削蜡黄,颧骨尖锐地凸起。他对父亲所有的印象都还停留在五年前分别之时,如今斗转之间猝然重逢,过往记忆被猛地撕开,仿佛这白发与皱纹都是一夜间生出的,那漫长别离的时辰像一张密匝匝的蛛网,横亘在彼此巨大的罅隙之间,上头落满了无数岁月灰尘和死难者的残渣碎片。他用这些把自己裹进茧里,捂住双耳蜷缩身子,自欺欺人地觉得安全;但他到底还是他父亲。

喻余青缓缓站起来,走到门口,拧身看仍然候在那里的王铿:“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们庐陵王家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你爹爹当年是我家父辈插进金陵的一步棋子,如今虽然事办的坏了,人也废了,可不能放他在外头,便好歹寻到了,接回来养着。”他贪看眼前人摘了面具后俊怪相间的奇异面相,“现在要看的是你的意思。我知道,喻宗主最为大义凛然、冷酷无情,当年凡涉此案者,已有二十个死在你的手下了;我便要看看这出戏,是父慈子孝,还是大义灭亲?”

一股锋利如刀般的杀气漫天卷地而来,只一霎眼,王铿便重重被推撞在远处的墙根上,双脚悬空,脖颈似被鞭子一般的物事紧紧勒住,头颈处的骨骼因吊不住身体的重量而咯咯作响。他全然没明白自己是如何被人倏忽间就掼在数丈外的墙上的,眼前一阵阵泛黑,挣扎着撕扯箍着脖颈的鞭索,手指碰着了像是泥沼,又像是枯木;终于看清那人不过远远站着,手臂的部分从宽袖下抻出,却怪谲地拧转伸长,仿佛一柄枪扎来,又在捆住脖颈的时候化作了毒蛇藤蔓,缠绕收紧。喻余青脸颊属木的一侧虬然拧起,浑若厉鬼:“你当我不敢杀你?!”

怪物,他像是一半的金童,另一半的骷髅;一半的生门,另一半的死地。非阴非阳,非活非死,非人非鬼,非仙非妖,这可不是个稀罕至极的玩意儿么!像是该为他打上铁铸,系上项圈,驯得像套了辔头的烈马,服服帖帖地侍人胯下。“你杀了我便瞒不住,”王铿喘息着咧开嘴,“你爹爹的事……自然不只我一人知道。”

他被猛地摔在地下,大声呛咳,“你想王樵知道么?他便是土石泥捏的性子,又怎么看你?”

他喘过气来,忍不住大笑:“你杀了我总得有个原因,那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你爹爹出来认罪……让他的孩儿在下面瞧着,看他义父如何处置生父……哈哈哈!倒也有趣!更何况那时候便是你杀人在先,说不定还想要替你爹爹抵命;可他又不舍得杀你,众目睽睽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身为家主,无论如何必须要处置……若杀你父亲,你岂能袖手;若杀你,那是罔顾旧情;若不杀你和你父,那是顾念与你苟且之情,枉法徇私。这判词阎王也写不来!倒叫他被戳穿脊梁,谤尽声名,那十二楼重修登楼,你一个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拿什么身份去替他叫阵?你若不去,他这辛苦布局、兢兢业业,岂不是都付了流水?”

喻余青怒极反笑,收手回来,反复揩拭着自己碰他脏了的手指,道:“这么说来,我不仅杀不得你,反而还得求你才行了?”

王铿涎笑道:“你自然杀得我的。你不知五年前不过对你惊鸿一瞥,我便走岔气息,如今一身修为都为你废了……但你若肯求我,我自然不会让你如此难做不是?”

喻余青心中一阵烦恶欲呕,才知道他打这个主意,锁眉冷声道:“好啊,你要我怎生求你?”

“你过来,对呀,再站近些,让我抱住香个嘴儿……”他满心欢喜见人垂目走来,可淫词才出一半便倏地噤了声,喻余青确确朝他怀里一撞,便似钟椎撞鼎,肋骨怕齐齐也断了几根;手腕单往上一托扦,便挟脱了他下颌;同时拧身旋腰,扳住另一边胳膊,只听得喀喀两下,便将肩臂卸了下来。他丢开那人皮畜生,冷笑道:“做梦!今日不过卸了你不说人话的狗嘴,再有一次,我也要你尝尝生不能死不得的滋味。”

他走了半晌,才有仆妇从庭院后角门转出来,提着帚柄,走过来打量躺在地上动也动不了的王铿,道:“我让你不要这么着急撩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往下颌只一兑,那脱臼便接上了,再去替他兑胳膊。王铿出得声来,连连哂笑,道:“那妖精!平日?捣烂臼的坯子,装什么贞洁烈女?……打得好啊,这罪可不是白受的,你都瞧见了吧?”

沈茹珑答道:“瞧得清清楚楚。他发怒起来,情绪不能自控时,那蛊便动起来,从他手上攀出,居然能暴长三丈,便似什么朽木泥根活了一般;便说他是个妖怪,也不算冤枉了。”

“那便只要激他发怒到冲昏头脑,自然有人会替我们干掉他。那甚至都不算是杀了人。”王铿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另一边打点好了吗?”

“那是自然。”妇人脸上不见喜怒,“你听外面。”宅院那头传来闹哄哄乱糟糟的声响,王铿又换了一遍汗巾揩拭脸孔,这才满意地笑起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做梦……一会儿你就该跪在地上求我了。”

喻余青阔步奔出,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跳进水里,搓烂双手,那癖症又往上泛发。还未寻到缸水,周围陡然乱糟糟一团,大呼小叫似在寻什么,他难受得厉害,也没去细听。好容易缓过劲来,一抬眼,正对上眼前一个娇俏玲珑的美妇人,一双琉璃眼望着他喝道:“你把争儿带去哪里了?!”

他一怔道:“我没有啊?争哥儿……说去寻你……你见着的。”

姽儿道:“我见着你俩在庭间练拳玩耍,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了。你带他去哪里了?”

喻余青脸上变色,心知那孩子赌气跑走时,与姽儿所在厢院不过百步距离,怎会至今不见?只得道:“我两个时辰前便离了这院,那时争哥儿说要寻你,自个跑回了。”他心念电转,知道怕是不好,果然听夫人质道:“你休撇清了!那你这时晌去了哪里?”喻余青自然是苦不能言,又远远见着王樵大约是听了消息赶回来,正匆匆往里头走;他现下更见不得这张脸,单望一望便恨不得搓破掌心,只觉得自己污脏难忍,飞身上檐,避开和他照面,道:“我出去找!”

心里不安漫若滚水,他知道自己确实撇不清。如今王樵这般挑头露面,自然是有人见缝插针要寻他的麻烦,自己早该警醒的;可偏偏被那戏水金鳞的平安锁冲昏了头脑,只那一刻没有看住争儿……他甚至根本忘记了去看;饶那孩子乖巧懂事,却也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罢了。

再掉头去想,那个腌臜人出现的那样巧,就像是早已算好了;可他又有什么本领,能把争儿带走?那两个时辰里,他与他们都在一处,……除非……他还有帮手。可如今家里谁愿意去帮王铿,那对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喻余青在外一气奔了二十里地,想过可能是北派,也可能是自己的仇家;但即便如此,要从武林世家的宅院里掳走孩子,没有内应想必是不能的。但他空在春日的烂漫山河里打转,也只是束手无策,思前想后,还是掉头回了大宅,就算他自个再不愿,也不得不去与王铿对质此事;可刚进大门,便见四周除了把守巡院外尽是空荡荡的,倒是后院祖堂处灯火通明,聚了许多人,像出了什么大事;远远听见王樵喝道:“绝不可能的事!”

急忙抓紧赶过去,刚到月台便见着所有人齐刷刷朝他望来,也是一怔;紧接着便额头青筋贲起,眼里杀意顿盛——他瞧见他要找的人,那一直借病不出的王铿,如今就好端端地在祖堂坐着,看他的眼神便似在笑:好啊,你终于来了。

王樵见他来,吁了一口气,道:“你回来了!大家在商议争儿的事……有什么消息没有?”

喻余青摇了摇头,“我寻出二十里地,想想这样找也不是办法,”却发觉众人都用一种不信的眼神瞧他,一时间堂上气氛冷如朔北寒风,“怎么?”他望向王樵,却与他视线不敢久对,一碰便转了开去。

尉迟禹珺抹泪道:“所有人都问遍了,都说最后见争哥儿是和你在一处耍。又有两个时辰既见不着你人,也不见争哥儿,还以为你带他出去玩了。现在这堂上,就你没有问话,如今喻宗主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能还当你是十二家下人那般问话,你若是还记些主仆情分,就自个说吧。”

喻余青皱眉道:“是我一时疏忽,没有看管好孩子,但我确确不知争哥儿从我这跑走后去了哪,那时是在莲园的画廊里,他说要回厢房,不过是百余步的距离……”他明白过来,“你们都觉得是我带走了争儿。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却听一声痰咳,王铿便等得是这一刻。他施施然开口道:

“日前我在病中,有来报说旧日父亲用过的老人穷困潦倒,前来投效。我病得没有力气查问,谅他不过一碗饭的事,也不敢来讹诈我家,便让人寻间敝屋给住下了。此人也是怪奇,成日只是房内礼佛,极少走动,也不来问安。谁知这人今日突然不见了,紧着又听说争儿不见了的事,我莫不得做一处想,怕是他掳了争儿去,才连忙记起让人去细查此人身份,……这便不得不强搪着起身来问大家长的话了。一查才知,这是你们金陵王家用老的人啊,便是你家曾经的武教头,喻宗主你的亲生爹爹,而刚刚才听说,原来争哥儿有可能是他亲生的孩子。若按这般想来,那也难怪了。”

喻余青脸上变色,万万没想到此人居然趁自己不在时已然倒打一耙,整个颠倒来说,狠狠瞪着他;一位耆老知道这一位也是眼下的最得罪不得的人,出来圆场道:“喻哥儿,若真是如此,倒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了……你若是知情不报,或者从旁协助,那也是人之常情……”喻余青不带他说完,便喝断道:“绝没有此事!这人信口胡言!”王樵自然不信王铿,急忙挡在喻余青身前道:“当年惨案过后,家中人丁亡佚,五年间多方寻找,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怎可能反倒如今好巧不巧,刚好投效在族叔那里?!莫不是随便什么人冒名的罢!”

王铿似笑非笑,道:“好,是不是父亲,旁人认不得,儿子总是认得的。喻宗主,你敢发个誓来,说你爹爹死在了当年王家灭门的惨案中,你在我处后院佛居里见到的人,你从不认得,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喻余青口唇翕张,浑身颤抖,却半晌发不出一个字音。

这下连王樵也忍不住猛地回头看他,见他强咬得嘴唇发白,也是心中剧震,不敢置信道:“余青,难道……你当真见过他了,喻叔还活着?!”两人相处日长,比谁都熟稔,见他不答,知道若是不对,他必然已反驳了,心下不由得更沉甸甸下坠,“你答我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争儿是不是他带走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不敢去看王樵的眼睛,也无法答他问话,只得低下头去,目光躲闪,陡然望向王铿,“是你……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想要怎样?”

王铿叠着手里的帕子,缓缓道:“这可怪了,青哥儿,本来是我们来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了?你既应承了,便是你金陵王的家事,这也没我们什么事,料想即便是虎毒也不食子……我那里这老人所用的东西还留着,各位要来查勘里头的物事说不定还有线索,都请自便。”说罢转头便走,喻余青不顾王樵阻拦,喝道:“留下了!”纵身而出,十二家本门的芙蓉飐轻功已然至炉火纯青之境,也不见他提足抬腿,可人便似借风纸鸢、漂水芙蓉,毫无阻滞地在人堆中滑出丈余,眨眼已到了王铿身后,单手按住他肩头。他无处分辩,怒急攻心,手指上蛊根如刺,真气贯注之下,便如利锥一般,只听喀地声响,居然在他肩头硬生生攥出五个血洞。王铿啊哟一声,往后便倒,周围不知多少人见此辣手,都急忙伸手阻拦,惊道:“这是什么邪法!?你对质不成,还要夺人命,好来个死无对证?”登时有三五人或掌或拳,或指或爪,朝他三路袭来。

王樵知道这一但牵扯多人,必定不能善了,急忙扣他手腕,往回便夺:“余青!你冷静点!有什么事你不能与我分说?!”喻余青只觉手腕一阵酸软,力道朝外直泄,只得由着他被送开数步,心下大骇,知道王樵拿真功夫在对他,他俩一路行来,同舟共济,生死相随,从未彼此针对过,这一下也是他头一遭直面感受到凤文的霸道,当初那股令他毫无来由便心惊胆战的畏惧感再度袭上心头,手腕疾翻,指形鹤喙,巧劲卸开钳制,他擒拿路数自比王樵精熟得多,这一招“玉漏穿花”后跟着便是“垂天九曲”,一掌如飞瀑落崖,九散合一,九虚一实。

王樵却自不想与他缠斗,他何尝不知王铿举止反常,定然有鬼?但如今这事儿纷至沓来惹得一脑门官司,喻惟改尚且在世的消息又霹雳似的在耳畔炸开,更兼要忧心争儿是否为仇家掠去,疲困交加,可偏偏喻余青一句也不答他问话,便似两人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隔着,心中烦闷不堪,急于求解,暗道喻余青不愿明说,定是因为堂上人多口杂,只想抓紧散了这堂会,拂尘卷出一招‘缠云式’,拨开身遭诸人,一面长臂要将他箍在怀里,不允他再去寻衅,道:“余青,我们寻争儿要紧……”

喻余青却听出他弦外之音,浑身冰冷,只觉得这怀抱也像个囚笼,要将他乖顺地关入里头,盯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他道:“你也觉得是我掳走了争儿?你也不信我?!”他久久压抑藏匿的酸楚之意大盛,心说你是将我当成什么人?猱身挣出他怀抱,反手猛地一推。那一招重掌如悬瀑掷岩,银河坠地,正打在王樵胸口。王樵正急分辩道:“我不是……”说话间全无防备,又正是心摇意动、关心则乱之时,被这一掌击得腾腾倒退。喻余青也万万没料到这一掌居然打得实了,他先前见识过王樵如今的功夫,如不动青山,风雨自就,不受其扰;这一掌虽然力重,却不足巧,因此没想到他会避不开,一时脑中瓮然作响,一片空白;刚想抢上前去查看他受伤没有,周围人腾然摆出剑阵,将喻余青指在垓心。王铿喘息甫定,冷笑道:“撤了剑阵吧!当年他在薄家大开杀戒,连破我十二家四大剑阵,断三十六柄长剑,刺伤刺死共计二十三人……,只是没多少人记得罢了。嘿嘿,好了伤疤忘了疼,如今又有求于他,是以都佯作不知,缄口不言。”

这家丑自然难以外扬,当时场面更是混乱不堪,许多人是当真不知,而真经历过的人也看不出如今喻余青与当年那个鬼魅般的疯子怪人如何相似,乍听王铿如此说,都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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