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明独自上得第八层来,只见王樵躺在一边,喻余青跪在他身侧,却不敢碰他,浑身痉挛不已,正强自运功调息,压抑蛊毒,苦笑道:“大师!我听三哥说过,你是他最信赖的人……我如今谁也不敢信……但他若信你,我也信你……”
卑明数步上前,道:“你恢复神智了?到底是怎么弄成如此……樵儿怎样?”一摸脉搏,略略放心,“只是脱了力耗空了经脉,没有大碍。你怎样?”喻余青牙关咯咯打战,脸上经脉虬起,仿佛整张面容都在不断变幻,喘息道:“我中了分筋化骨散。……大师有没有解药?……”卑明从怀中取出一小瓶‘换骨丹’来,却凝在半空,并未递出。喻余青见状,反而苦笑道:“大师如今一掌拍死了我,我也无怨言。但我答应过他……我答应过他绝不再自寻死路……”卑明道:“我是有话想要问个明白。你杀的那人是谁?”
喻余青脸上戾气一重,单是提到这名字便气息将乱,“……是王铿。”
“他给你服的分筋化骨散?”
“……是。”
卑明点了点头,没有再往下细问,将药瓶掷过去。分筋化骨散让人内力暂失,浑身瘫软,想来是以此下作手段趁人之危,那也算是自作自受。
“这蛊以人经脉血肉为食,那你之前是如何过来的?”
“……大师不必担心……我杀人虽众,却从未让它沾过旁人的血。……若是有过,单凭各位今日所见,也知道定然是瞒不住的。”喻余青服下解药,气息稍复,打坐调息,“我要把它压回体内……可如今它饱食一顿,今非昔比,我也不知能不能奏功……还望……还望大师照顾我三哥。若我输了……三哥是下不来手的……请大师……也与我一个痛快……”
卑明久久看他二人,突然一手抵住王樵背心,一手捻住喻余青手腕外关二脉,同时催动功力,遏制他体内蛊根向经脉深处钻营,形成对敌之势。他毕生修为当真深厚已极,两手各持一端,居然是不同的功法。喻余青得他助力,心下大定,不由得感激。他望向眼前人,情知凶险,却忍不住伸手握住王樵手掌,与他十指相扣。见卑明看他,又不由得有些赧然,低下头去,声如蚊蚋:“……大师莫怪……”卑明微微一笑,道:“我有什么可怪的?你们互相挂念,生死不离,令人钦羡。若这世间所有相知相爱尽皆如此,这一场祸事,兴许从一开始便不会发生。……然而我如今悟到,也是迟了……”三人内里周天相连,气海蒸腾,互为倚补,正是事半功倍之时,于外界一切不听不见,因此谁也没有料到——
居然有人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这一层,缓缓走近,一刀向卑明扎来。
三人体内真气尽皆大乱,喻余青倏然睁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玉儿瘦小的身躯正站在卑明身后,将一柄匕首送入他后心。她脸上的表情不是愉快,也不是痛恨,就像是做完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提掉棋盘上劫中的棋子那样理所当然。她一击即中,拔出刀刃,刃如薄翼,毫无犹疑地再向王樵袭去。
“!!你——”喻余青怒气上涌,血脉翻腾,此时再也顾不得自己身上蛊毒再度发作如何,掸手一甩,催动蛊鞭飞出,陡然缠住她腰身,将她拖离另两人,“你不是玉儿……你是谁?!”
那少女也不答话,突然翻身倒旋,从他头顶上越过,匕首平削面门。喻余青仰面避过,谁知她手掌上劲力一送,那匕首脱手飞出,直朝卑明奔去,手腕同时中道一翻,掌锋如刃,朝他肩头劈下,全然不似之前轻飘飞舞的女子武功路数,反而大开大挫,丝毫不担心未长成的骨骼经不住如此重手。喻余青见她来势凶猛,右臂变掌向内一圈,左臂一滚一拧,陡然长出数丈,那飞刀夺地钉在他手臂蛊根上头,竟是硬生生拦了这一招。
卑明点了自己穴道,堪堪止住流血,一抬头时正看见她翻身倒旋的那一招,与记忆中无法抹去的场景叠合在一处:当年有一个年轻人正是这般身姿夭矫,恍若云中飞龙,从火上掠过,已将他掷如火中的那本书册拈了出来,正是同一招“白衣渡世”。他怔怔唤道:“……潜山?……”
那少女一怔,原本身形一缩,仗着身量娇小钻入喻余青怀抱,双掌“推窗望月”,正要趁机撞他胸口,再反格下颌、袭他喉头。这一声唤传来,竟顿了一顿,就是这一霎之机,喻余青胸口蛊根陡然暴起,将她身子重重锁住,猱身一滚,身形拔地而起,居然向再上一层楼冲去。
他心知卑明重伤、王樵昏迷不醒,自己根本不知能坚持到几时,一味在此缠斗绝无胜算,因此趁着自己尚且保有神智,带她走得越远,另两人便越是安全。他缠住玉儿,一路飞奔上了顶层,已然到了极限,再也无法控制这蛊的力量,猛地摔出丈许。突然听得夹板响动,隔板翻开,一个少年从隔板内一跃而出,正是石猴。他手持利剑,迅疾无比地斩向缠住玉儿的蛊茎,这一下来的太奇,只唰地一剑,那茎鞭已断,黑水横流。此时蛊根已然深入喻余青四梢神经,这一剑犹如斩断他四肢一般,一声痛呼,几欲晕去,急向后退,一脚便踏入铁索阵中。
这二人自幼便在这楼中长大,何处暗门机关、套层夹板无所不知,要上楼来也不必如其他人那样走楼道,从隔板内侧的链索就可以攀上。是以群豪都不知他二人上楼来了,玉儿从八层的墙板中钻出,自然可以无声无息地陡然你出现在卑明身后,持匕首扎入他后心;石猴则攀上顶层,这是陡然如神兵天降,任你是绝世高手,也挡不住他这一下偷袭。
玉儿脱出桎梏,喝道:“开铁索阵!”二人迅捷无比地扳动机括,抽动铁索,铁链阵法变幻,对他们来说早已熟记于心。喻余青脚步虚浮,浑身剧痛,勉力间冲不出这阵索,没数合便被锁在那狭窄佛龛当中,动弹不得。石猴一下奏功,拿住了喻余青,颇为自得,笑道:“青哥儿莫怪,当初在这楼里是我们帮你解开这锁链,如今再帮你捆回去,也不算我们占了便宜。一命还一命,那时若不是我们救你,你也活不到今日。如今你这副模样活着也不比死了好多少,倒不如帮帮玉儿,就权当那日我们没救过你……”他低声道,“她还差一步便可以突破关隘,神功告成,我们便可以摆脱那鬼魂了……”
喻余青想说那已然不是玉儿,浑噩之间,哪里说得出来?身体里五脏六腑之间恍若战场,一点点将他蚕食吞没,他胡乱之间痛楚难耐,伸手在皮肤上抓挠,居然从衣囊中摸到一枚残存的玉珠,心中一动,急忙将玉珠攥在手中,果然正是当初玉儿还他的那一枚青玉,由于在蟾山的香炉里淬过香烟,更兼是王樵当初送他盘发用的上等好玉,有着凝神定心的效用,这些年来日日带在身边兼怀故人,也满养了思念之气。一握入掌中,登时一股清凉温润之意直达灵台,便仿佛见到那个人在身边一般。他稍稍定心,压下心头一口烦恶血污,道:“她不是玉儿……”余光里却见银刃一闪,一枚暗器居然朝石猴背心悄无声息地袭来!
喻余青当初与这一对少年少女陌路相逢,不打不相识,又曾蒙他二人相救,实在无法袖手不理,不及出声示警,更无多余力气,只来得及抓过铁索,劲力直透过去,那一头铁索还握在石猴掌中,此时被微微一撞,将他推开半寸,只听卜地一声,原本要没入他心脏位置的暗器偏了半寸,刺入神堂穴,人晃了一晃,一声未吭便倒撞在地。喻余青也同样耗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清明气力,再也无力与自身那汹浊怪蛊抗衡,神智一昏,向无边黑暗当中坠去。
“玉儿”隔得远了,没看到那铁链上几不可见的轻微一振,只当自己一击即中,浑不在意倒地的石猴,掐指推演那地上归元阵法,依据数理扳动那隔板机括,只听得整座楼中套层内铁索搅动,机关尽皆发出巨响,不多时,楼底传来轰然断响,好像有巨石落地,水声倏然而止。那铁索阵上的锁链全数归元,阵眼当中露出一阙圆形石门。借了少女身形的老人将石门轧开,只见里头灯火通明,居然直通中空山腹,里头叫声、骂声、求救求饶之声连绵不绝,人声鼎沸,却又隐隐透出一股将死的恐惧出来,在空空的山腹当中四处碰壁,回音轰然。
他看着这一切一如棋盘算尽,在这儿合龙,在这儿提子,输赢过后在趁手抹去,黑白里不见喜悲。又不由得想到那一盘棋,棋至终盘,围绕劫争,一方不断紧气开劫,另一方不断提劫抵抗,回环往复,交错缠绵,难分胜败,也是这么一番景象。
那时他提子落子,仿佛指尖拈着是欢喜哀愁,既怕被人看破,又仿佛被人算尽。赢也赢不下,输也输不尽,一盘普普通通的棋,怎好却似活了一般,横竖间都是患得患失,焦虑不已?
他忍无可忍,猛地掀翻棋枰,黑白子滚落满地。抬头看时,才发觉对面的人早已不知何时离开,也不知去了哪里。
第九十八章覆雨翻云手
“你说什么胡话呢,”有人尴尬笑道,“小妹妹,别这样讲话,怪吓人的。”
“王潜山若是活着,年纪都够做你太祖父啦——”
可他们旋即感觉到禤百龄和廖燕客脸色凝重,似不是说着玩的。不少人想起王潜山的独门武功,据说可以随性易容,更换形貌,因此江湖上有人见他是老人,有人见他是少妇,也有人见他是孩童。说不定正是他来寻仇,各自战战,“喂……不用这么神神道道,好似借尸还魂一般……”“大家并肩子上啊,还怕这疯癫癫的小妮子不成?”几个胆大的再度提气纵跃而上,都想着出口既在顶端,管你是人是鬼,一并打发了便是。
谁知才纵跃至一半,突然只觉心口一阵气提不上来,往下便坠。要知道轻功提纵,全凭一口真气,可这时这口气便似漏了口袋一般,嘶嘶地跑了没影。几人都从半空中仿佛撞上板壁倒栽下来,惊恐万状:“……见……见鬼了!鬼……她是鬼……”这山窟当中本就冷寒迫人,被众人这么一喊,更觉得阴风阵阵,底气便愈发不足。
女孩却不再答话,缓缓爬回机括内,伸手打算关上那扇乾坤门。禤百龄略懂机括,知道乾坤门只能由外向内推,无法反向轴转,若是有炸药之类自然另当别论,可现下谁会身携炸药?而要用内功强推,这门悬在天顶之上,无处借力。若是给他关牢了门,他们便要全困死在这里了。因此急喝道:“你这样做,处心积虑将我们全陷在这儿,到底有什么好处?你放了我们,我们都唯你马首是瞻就是。从此江湖武林,你就是至尊。我们北派言出必践,绝无反悔。”他心道人生在世,所求不外乎几,即便当真是王潜山鬼魂要来报仇雪恨,也不见得没有一笔账可算。先出了这死胡同,自然可以再徐徐图谋后路。
但却听那人缓缓答道:“不舍掉你这一大块子,这盘棋便要输了。”
群豪俱是一愕,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王潜山续道:“你以为我是为了报仇?错了。是我故意让你们杀了我的,只有北派杀了我,这一道劫子才能做成,你瞧,这接下来几十手棋,哪一步不在料算当中?”
群豪哪里听他胡绕,一时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用尽了各种暗青子、铁蒺藜招呼,可飞到一半便势头力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起身离开,那门又砰地关得严丝合缝;无计可施,都纷纷调转矛头,朝北派破口大骂:“你们与王潜山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害这么多人性命?”
“若是深仇大恨,反倒好了。但这王潜山,你道我们难道想杀他么?”禤百龄叹息道,“此人之无情,已经到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地步。他对待旁人与刍狗当真无分别,对待自己的性命也同样如此。我知道佛道两门的至高修为都讲求一念不生,无我无相,但当真做到的有谁?无怨无怒,无喜无悲,一无挂碍,若真做到了,哪里还是人,岂不是一块石头?而若是一块视生杀如棋盘提子般轻巧、又有着覆雨翻云之功的石头,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我曾机缘巧合,见他武功奇高,便想邀入北派,共谋大业。一开始和此人来往并无异样,相互间称兄道弟也有盈年,但他来到晋阳总舵、摸清了我们的虚实以后,认为我们对他的‘棋局’无益,便毫无征兆地出手大动干戈,连毙我派十大好手,好在那时他身上的蛊株势尽力竭,我们才能将他抓获。我们疑心他是有所图谋、或者蕴含阴谋,至少是受人指使,查得底朝天后发现,他这举措简直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按他的说法,大地是棋盘,我们都是棋子,若是这一块放任下去,这局面就坏了……不如他先弃子,自杀一片,把这大局拓开。我想他怕是练武至极后走火入魔,已然疯了,反唇相讥:我们若是棋子,你不也一样吗?他居然说:‘对,我也是棋子之一,现在要下一手‘万年劫’出来,请你们看好了’!”
众人全都面面相觑,各自心中犹然腾起一股寒意。心想这局面莫说与五年之前相似,更与百年之前相似,好像棋子永远围绕着一处劫争,你提我紧,相互掣肘,永无休止,不是一出‘万年劫’是什么!心中悚然而惧,心想这人害自己子孙灭门,同党相争,亲族反目,江湖上流毒渊远,只是为了一盘棋上输赢,是何等丧心病狂?要是人连自己的生死也毫不在意,便是机关算尽,大获全胜,他又能赢得什么好处?更何况这棋若以人为子,那看不见的对手究竟是谁?他又以为自己是谁?
廖燕客一声虎吼,震得人头昏脑涨,凛凛喝道:“都冷静下来!!活人还要被鬼吓死了不成!”众人晃了几晃,头脑瓮鸣,反而不易胡思乱想,听他续道:“我们又不是所有人都被关在这里,三位泰斗,十二家不少人都在外面,如此大的阵仗他们定然也见了,不怕他们不来救人。这顶上既有暗门,那总是有办法能开。”他望了贝衍舟一眼,“况且我们还有贝先生在这里。”
在座诸人多半是武人,并不精通棋艺,但弇洲先生纵情声色,百艺皆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贝衍舟脑筋极快,一转便笑道:“这人好怪,若当真是要下棋,就算是和老天爷下,也有输赢。万年劫听着吓人,也一样可以做死,可以做双活。但照他这棋路,却像是定要下成和局一般。”他伸个懒腰,反而放心下来,“我看他并非神功大成,反而就是走火入魔,一想想岔了,连自己是谁也忘了;他为人的部分只记得有一盘棋要下,可当初为什么要下棋,怕是也忘了吧?”
他一番话说得轻简随意,不少人心中畏惧之情便去了几分,并没有人当真在意王潜山究竟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多半还是落在眼前:“可我们被关在这山腹当中,终究不是出路。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别救援尚未来到,我们自己先要闷死在这里了。可怎么是好?”
贝衍舟道:“依我看,还是要先停了周遭暗器机括,这里既然顶、腹、底各有出口,困不住人的。”众人知他是机关大家,精神不免一振。贝衍舟起身,掐指拈算方位,“各位稍坐,请哪一位暗器的名家,用暗器挨个击打我指出的铁索位置,”当即有人自告奋勇,挨个按他手指方位击打铁索链条。贝衍舟续对其他诸人道:“若各位身遭的机括发出细微响动,请立刻告诉我。”他一边实验,一边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