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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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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声欢呼,冲往乾坤门,七手八脚地将文方寄与贝衍舟拉将上来;更有人来回奔走,脱衣结绳,再缒人下去救助伤患。文方寄倒在地上,他为了撞响那石门撞得头破血流,这时几乎昏死过去,人事不知。贝衍舟挣扎着爬去,想将他翻抱过来,解开几乎勒进肉里的绳索,一面唤道:“……方寄、方寄!……你还好吗?”却倒吸一口冷气,才见他被布条裹着的一边手掌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胸口一片衣襟也已然烧烂,皮肤也灼伤了一大块。原来跳下去救贝衍舟时,为了挡住不让他坠进水里,自己已被石灰沸水灼伤,但他一直隐忍不说;后来攀爬牵扯,绳索更是将被烫烂的皮肤磨至见骨。他一声不吭,咬牙硬忍,早已满嘴鲜血。

贝衍舟看着他握剑的手竟成这副模样,一下子哽住声响,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汤光显远远瞧见,急忙拨众而来,查看他手上伤势后,也摇了摇头,迅疾点了他胸口及上臂几处穴道,拔出腰间佩刀,点燃火折,烤过刀身。贝衍舟陡然伸手欲夺刀柄,汤光显一顿,他心中恨这邪魔已深,心想若不是你,小方儿那般乖巧的孩子,如何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抬头见他泪光莹然,嘴唇被咬得发白,可环顾周围从底下救上来的人,哪一个不蓬头垢面,浑身血污,或者吸入太多烟尘昏迷不醒;但贝衍舟身上连个印儿也没挨上,一片灰尘也没沾染,像被护得妥妥帖帖,一根发丝也舍不得伤了。还能是谁护得呢?他只得长叹一声,知道此时计较已然无用,道:“……贝先生。方儿这条手臂保不住了,不现在切了,徒受其害。”

贝衍舟咬牙道:“……我知道。想请汤帮主借刀一用,我来动手。”

文方寄悠悠醒转,头脑里一片麻木钝痛,听见他们对话像听着旁人的事。他看见汤光显的眼神望着他,便点了点头;他想若是以往他一定会大哭起来,哀求万万不能砍掉他用剑的手。但现在他不能哭,也不能求软告饶,撒痴撒泼,那些软弱自五年前起便给他一股脑地封箱装好,丢进旮旯里了;他总要在贝衍舟面前撑起一副揠苗助长般拔高的个头和模样,好让自己看上去更配得上他一些,能加快脚步,哪怕走得气喘吁吁也要赶在他身边和他并肩。

他身子难以挪动,只能勉强看到贝衍舟一言不发地在身旁忙碌,烧燎刀身,又借了一袋烧白烈酒,这才将这已长得手长脚长的家伙抱在怀里,倚在自己肩上,才觉得他长得有多高了,比自己高了有大半个头——他早不是孩子了。

“没事的,”贝衍舟低声道,“我给你做一只金手,里头能发四十八种机括。和平常一样的,你都觉察不出来区别。”他低下头来时,文方寄看见他睫毛也是微蜷的,月光在耳后络出一圈银边。“听上去好丢人,”他喃喃道,“我会不会梳头时不小心扣到什么,把自己脑袋扎穿了?”

“梳什么头,”贝衍舟愠道,“我帮你梳。”

“那要是洗澡……”

“洗什么澡!”弇洲先生眯细了眼睛,狠狠替他扎紧了臂带,“也想我帮你洗?”

“那睡觉时扎到了旁人……”

“睡觉!你还想和谁睡觉?”贝衍舟狠狠道,“你自个孤枕一辈子吧。”

他咬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对嘴朝他喂下。那一口火烧烈酒烫穿肠胃,麻痹中枢,辛辣又轰烈,像裹挟着许多未曾言说的话语,一路熨至心底;而与此同时,那一双有修天补地之能的巧手稳稳握住刀柄,毫无犹疑地猛斩下去,像他处置所有巧夺天工的造物一般,干脆利落已极地截断了朽烂的肘臂。

文方寄痛呼出声,但牙关硬生生咯住没咬下去,怕先伤了对方送进腔来的舌头;好久以后他才从辛辣当中尝出吻的甜味来,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似乎等这一个吻等了太久,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血气直往头顶上冲,整个人晕乎乎的,却也不知是身子失血还是头脑充血,似乎也便没有那么疼。还待再多缠绵一刻,可那人却抽身退去,低头替他止血,挑除碎骨,剜去烂肉,涂抹药膏;好在已点了穴道,血流得并不多,一口烈酒之下,续痛也缓了几分。文方寄不敢去看自己失去的右手,他忆起自己一路来的所为,轻重权衡,自我安慰,思忖这算不算也是报应。

头顶上天穹里月光冷然,照在他的脸上;——啊,雨停了。他蒙蒙地想,明天会是久违的晴日吗?

贝衍舟一声不吭地替他裹好了伤处,怔怔看了一会,突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豆大的泪珠从他那双好看的大眼里扑簌簌掉下来,直接把文方寄砸懵了,人已扑身上来,抱着他肩头大哭不住。

虽早知道他是兴尽悲来,喜怒放歌的性子,但这一哭却把文方寄哭得头重脚轻,手足无措,心跳都漏了拍子,吓得动也不动;心想他当时沉了弇洲岛时也没如此哭过,哄也不敢,劝也不敢,倒是自个被惹得眼眶发热,却又暗地里不知怎么反而高兴得厉害;他不敢去碰他身子,怕一碰人影就碎了,一碰自己便醒了,一碰他又会将自己推远,而一切其实不过是又一场春梦绸缪;只好一动不动,任他眼泪透湿衣襟,呆呆望着穹顶,细看上头璇星纹路,才发现这楼顶与他平日里所见所想的尽皆不同。

“……别哭了,”他轻撞了撞贝衍舟的肩,“哎,你看。你的楼……”

那平日里爱偃机如命的家伙,这座楼仿佛耗尽了他生平心血,造时恨不能吃住睡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楼中,而这时居然连抬头也不肯去望,怀抱箍得文方寄快要喘不过气来。“你是不是傻?”他哭得眼底发红,像压抑了一生的泪都此刻一气流完了,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害你丢了一只手,还管什么楼?把我自己赔给你,够不够?”他一口气含着哭腔说完,不待回答,便又朝他嘴上狠狠咬去。四周天旋地转,璇星闪烁,他一手建造的绝世无双的偃机,此刻才应是它真正的模样:无数人惊呼赞叹的欢喝,那将来传承史册的记叙,百年后戏中摹写的唱词,突然便不再重要了;他捧着年轻人生得尖锐的脸廓,扎手的一截青茬从下颌冒出来,突然只想好好看他——他看够了一生的纵横榫卯,机括簧舌,却从没有好好地看过一个人。

而连日的阴雨此时一扫而空,万里无云,露出深蓝如幕的夜色与万点繁星。一轮明月正在中天,像是水洗明镜,照得半山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银白胧烟,四下里都看得清清楚楚。

众人仰头看去,只见楼中穹顶上璇星图开,月当天心,反射了山底水色,竟在穹顶上映出一片流动的水线;穹顶上原本的星图交叠在一处,里头透出的月光被水影连接成线,竟隐隐暗合周天归藏之象,武学根基扎实的,一看之下,彷如拨云见日,而不甚了了的,也觉得浑身周天轻盈,好像无声无息间便被这图形吸引了过去,不自觉脉络便跟行运转,内力流动不息,如川之行。没有片刻,竟然觉得通体流畅,若有所悟。

证空大师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这就是……真正的龙图吗?原来如此……图既是图,亦不是图,……阿弥陀佛!……”

阳乌子却怔怔流下泪来,道:“卑明老小子,你说你亏不亏?你多活一刻,不就能看到了吗?你徒儿有出息啊,我们这一辈人都输给你啦!!嘿,我阳乌子教不出这样的徒弟,是我输啦!你听到没?我给你认输啦!”

那图像是活的,流动的,富有生机的,随着潋滟水光轻摇,从穹顶映照在人心深处。喻余青看着这一些有些熟悉,想起在鬼蟾山上,斯人已逝,那副久远的画像映照水光,画中人也像是能动了一般活起来。他穷尽一生,钻研极致,终于也参破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武功;却也没有做什么问鼎江湖、称雄天下的轰轰烈烈事迹,只让一幅画活过来,陪他走完最后的一程。

王樵却看着他,那月色合着水波潋滟反在喻余青身上,拢着他像是月里走出来的人,银色的丝线在身遭游走,王樵懒得看经络周天,只想着像是他身上穿着天上仙人的衣裳。在所有人都仰着脖子,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上提起时,只有他一个人目光平视,一双眼只黏在面前人身上。

喻余青被他看得面上一红,不由得也挪开视线,道:“旁人都在看图,你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啊。”王樵坦然道,这问话他答了不知多少次,诚心实意,童叟无欺,“我想多看看,怕以后都看不到了。”

喻余青心中一个打突,却被他牵了手,道:“来,现在应是时辰了。……”他二人在全数伫立不动的人群当中走过,像缓缓在水中走过一群蜉蝣,像时间都停止了。喻余青问道:“他们没事吧……?”

“没事,虽然一旦贪婪,最终便会如王铿那般走火入魔,但这月亮一过天心,那透光便也消失,石火光中短短一瞬,想要痴迷却也难得。他们现在正是参悟的关键时刻,一生所求,不正在于此,多好的事呢,何必要打扰他们?”

二人相视一笑,望着彼此交叠的手掌,都在心中暗想:“原来我一生所求,也正在于此。”心意相通,灵犀入脑,携手同时飞身而起,穿透顶层穹窿,立在十二楼的绝顶之上。

千里茫茫如画,陡然在眼前铺陈开来,连日来蒙蒙不绝的氤氲随着浓云被长风吹散,恰才来势汹汹的洪水居然也退得一干二净,凭高而望,才看清原来底下建成无数沟渠,截流分洪,明沟暗道,密密麻麻,仿佛一张大网。此时水退渠分,月光一照,是棋盘上瞬息间风云变幻的局面,也是一个个写出又消逝的字句,那些无可辨识的字句慢慢流淌,又回到视野尽头的大湖当中,汇成一片波光粼粼。

仿佛一股清气透彻全身,荡尽胸中块垒,尽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长风一起,浑身汗湿血浸的地方都嗖嗖作冷,仿佛刀劈斧凿,再也站立不住,径坐在廊檐上,彼此依偎。

“洪水……这么快便退了?”

“从头就没有什么洪水,淳安周围地域连年受这堰湖涨水侵袭,所以我们借着造楼的由头,趁着乡绅百姓都出钱出力……建了分洪引流的明沟暗渠,在梅雨时将要溃堤的湖水分流……顺便利用这水势打开这楼中机括,一举多得,经济实惠。”王樵笑道,“还是弇洲先生厉害;我也就出出主意。”

喻余青细看那纵横曲折,道:“这沟渠阵势……用的是十二归元阵的阵法啊。”他想起在蟾圣墓中所见的水道,像是那流觞曲水的纹路陡然放大了无数倍,如今稳稳地扎在葱茏丰茂的土地上。

“沈老师教我,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如果那些纵横脉络能调理归元我们的内息周天,便也一定可以调理归元这天地万物,都是一样的道理。这道理能救万民,比囿于一身一楼,一家一派,岂不是好得多了?”

喻余青无限感慨,由衷道:“从此淳安再无水患……这才是天下无双的偃机啊,衍舟怕是该被人供生祠庙——”话说一半,突然啊哟一声,急忙探头下去,从穹顶的圆洞里朝下看。王樵问:“怎么了?”也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群仰头细观,或打坐参禅,或手舞足蹈的人中,仍有两人不顾其他,只如胶似漆地拥做一处,好似瞧见了刚才的自己,免不得一阵耳热,只听身旁人笑道:“……没事了。是我多心……我只是突然想到,他建这楼用的心思,已是不输给当年弇洲岛、十二楼,还有‘黄粱’的封偃了……我怕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做的……像铸剑师为铸名剑需要以身填炉一般,偃师也往往会为了封偃而填命来换取天机。……现在看来,至少他不会了。”

“嗯,他不会了,也已经有太多人填在此处了……”王樵说道,他张开手掌,掌心的凤字金光如金色砂尘一般,被夜风吹起一角,渐渐从他掌心消逝,“这样一来,百年前的堰天灾,至今也终于算全部消解了。沈老师……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完了。”那一息飞尘仿佛能听懂他的话,在他二人身遭稍稍停留,轻盈缠绕,但终于像做完了一切,也放下了一切,随长风而逝,消失在目尽极处,与天地山川融为一体。

而楼中群豪痴痴仰望穹顶上的图谱,那月色一斜,水光黯淡,原本沸然轴转的周天陡然一封,猛觉内息汹涌澎湃,顷刻间冲破了平日里窒滞难关之处,竟如河流湍水,急速流动起来,自丹田而至头顶,自头顶又至丹田,越流越快。四肢百骸之中满是无可发泄的力气,曾经钻研过的武功走马灯般全数涌上心头,心中只一动,那股招式的劲力就直贯入经脉掌中,人人都忍不住拳打脚踢,一招一式尽演将下来,哪怕不是自己学过的武功,只是看过一招半式,学会一鳞半爪,居然也能随心所欲,尽兴而来。只觉畅快已极,生平自习武以来无数起早贪黑,吃苦受罪,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全数的报偿。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谁也不知发招时旁边是谁,却情不自禁地相互喂招拆招起来,数十双、数百双手你来我往,拆打在一起,你来我往,竟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最终同时凝掌,全数拍出,只见衣衫激荡,袍袖鼓胀,每一张脸上都赤红沸然,所有真气尽皆汇聚撞向当中,清者冲天,浊者入地,正从山顶与楼顶的两道穹窿当中直直穿出。只听一声巨响,那两道门再度轰然阖上;余波反震,将在场诸人尽皆震倒在地。

众人猛地摔下,仿佛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只见你扳着我手,我扣着他肩,他缠着你腿,你蹬着我腰,尽皆纠缠做一团。不少人刚刚为了救人脱去了上衣外袍,此时一个个看去都赤条条的,满身大汗,科头跣足,滑稽好笑。谁又是黑?谁又是白?谁又是正?谁又是邪?一时间谁也分不出来了,只觉得胸中鼓荡,内息充盈,不由得相顾莞尔,哈哈大笑。

忽一人叫道:“你们瞧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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