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有事议?我在心中腹诽,这小祖宗又来消遣我。
好在赵善仁是个识趣的,端来碗温养的银耳百合莲子羹请皇上用膳。皇上指着榻边的案几让他搁在那儿。赵善仁就更加识趣地找上我:“王爷,您就别再跟皇上怄气了,快劝劝他吧。”说完,领着一帮大小奴才遁得连影儿都不见。
赵善仁哪儿都好就是名字取得不大好,他应该叫赵妙仁,多妙的一个人儿啊!此时此刻,我真恨不得我的肃喜在此,让他看看别人是怎样当奴才的。明明跪得与大地亲密无间的是我呵。
我虽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他的目光逡巡在我的手上,我的后脑勺上,我的背脊上,实在被他看得周身发麻,我斗胆起身:“都是臣错了,请陛下恕罪。”
“哦?王叔错在哪里?”
“臣不该妄议皇上。皇上胃口不好那是为天下苍生忧虑所致,臣不能替皇上分忧,还埋怨皇上少年心性,此乃不敬、不义、不忠,臣该死。”
“还有呢?”
“陛下为天下苍生日忧夜虑,臣不仅不能为皇上解忧,还出入烟花柳巷,寻欢作乐,持身不正,身为陛下之臣子,败坏陛下之清誉,实乃百死难辞其咎。”
“还有呢?”
还有?我觉得我最大的错就是出生在这世上。
第2章
“这······恕臣愚钝,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我在朝中既无实职又不交游,过得是大隐隐于市的日子,哪来那么多错处。
“今夜朕收到季项将军的加急奏折——”
皇上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慌,未过脑随口问了句:“这季项是哪位将军?”看到皇上的眼神微微一变,顿时警觉自己装得有些过火,连忙又接了一句:“哦,季老屠夫家的崽子。”
皇上哼笑一声:“季老将军虽然出身屠夫,如今已是朝廷肱骨,而且朕依稀记得这季项将军还长王叔五六岁,王叔这言语可有些失当。”
我又赶紧离地面更近了几分:“臣轻狂了。家父在时常如此说,臣刚才一时忆起往事,心思浮动,不意竟带了家父的口吻。臣言语中对朝廷命官不敬,请陛下降罪。”
皇上挥一挥手:“行了,别装了。近几年跟王叔说话是越来越费劲了,王叔,近前来,朕吃不了你。”
我汗颜。在皇上的眼神示意下,我挪来一张凳子挨着他的榻边,虽然其时我已经腰酸背痛想要找个榻躺下来,但装也要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派头来。皇上递给我一张折子,快速浏览后我总结出大意,西北边境回纥扰边不休,近几年与羌族结盟后气焰更是嚣张,季老将军乞骸骨后,守边重担就交给季小将军,然季小将军苦撑一年后觉得自己不堪重负,请求朝廷另派大将,并且暗示我与回纥作战经验丰富,当年接替老镇远王戍边时留下的威名仍在回纥部落中流传,可堪大任。
我沉默着将奏折还给皇上,吐出心中郁结之气,觉着没必要再装模作样,坐姿自然舒坦起来:“嗯,季小将军挺有自知之明的,他确实需要再磨砺几年。”
“依王叔之意,您挺堪重任?”
跟宫中人说话就是麻烦,好好一句话非要被呷嗼出其他意思:“七八年前还勉强,现在······壬琛啊,你王叔现在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喽。”
皇上这话也不爱听,脸臭得跟黑锅底似的。
他现在身板看上去是挺健壮,可这脸色常年惨白,唇色也略微发青,怪不得他一有个风吹草动赵善人就急得跳脚,看着是挺让人心疼的。
“皇上,那羹该凉了。”
他嗯一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那双形状姣好的吊梢凤眼里装满了他还是太子时期就如影随形的理所当然,那意义玩味得很,满含暗示气息。
我觉得麻意从脊椎尾蹿到头顶,腆着一张老脸皮端过那碗羹,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多少还是用点吧。”
我这一生啊,除了还没记事的时候被爹和他军中的军士喂过几年饭,打记事起,我就不记得有人给我喂过饭,所以啊,我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别人喂的就比自己动手吃的要香甜?不然为什么每次要死要活不肯吃饭的皇上,都要我亲手喂他?
饱暖思——活跃,皇上终于不再冷着脸:“王叔,您觉得朕应当派哪位去主持大局?”
我在心中感叹这尊笑面虎从小歹毒长成大歹毒,都好好伺候了还要给我挖坑:“陛下,七年前西北事宜诸定,臣就归还军职,一心一意当我的闲散王爷。七年了,我对朝中事务一概不知,不敢贸然开口为皇上荐言。”
“王叔谬谈。您一直身在京中,怎可对时事一无所知?”
“臣身在京城,心在天涯。臣一直谋划着,臣应当牵着一匹瘦马,裹几件行囊,不带任何人,就连肃喜也不带,就这样骑着马儿出发。马儿愿意驮着我就骑马,马儿不愿意驮我就牵着它走路,就这样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我们要先去江南,去看看洞庭湖,再去阳澄湖等蟹肥·······”
皇上冷冷地打断我:“王叔不能吃蟹。”
我打算原谅他这很没有礼貌的行为,继续道:“接着再往海边去,跟着渔民出海,说不定能看到蓬莱仙山。看不到也无妨,我还想去倭国看看,父王曾经败在倭人手中,他老人家念念不忘了一辈子,哈哈哈。我还想去海上的其它地方看看,说不定除了倭国,还有其他国家·······但是,时间恐怕来不及,我还想——”
“够了!”皇上呵斥,他面上戴着怒容:“王叔一向知道怎样惹怒朕。”
我觉得很委屈,这相当于是世上最难相与的人控诉我难相与。
回到府中,虽近黎明但天色漆黑如旧,空气冷凝如寒潭之水。我躺在榻上,瞧着挂在墙上的朱漆铁弓······切切空弦响,往昔似沉璧。
十二岁那年父王寿辰得此重弓,他兴奋地撇下一众宾客,到府中的校场试弓,年过五旬的他神力不减,潇洒地开弓放弦,箭中靶心,行云流水得好像一眨眼就要错过重头戏似的,我瞪着眼睛瞪成了呆头鹅,估计校场上其他人也是。老人家气定神闲地连放十箭,靶子都承受不住四分五裂,他颇觉扫兴地皱起鼻子,四周才零星反应过来送上点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