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他甚至开始厌恨自己,为什么要按捺不住送乔一帆那个戒指。倘若仍然只是朋友,或许彼此都会更轻松一些,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后悔是时至如今十余年人生中最讨厌的一个词。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和所有人一起知道乔一帆在全明星挑战赛上挑战李轩的时候,心底除了无力回天外还有一丝不愿深究的如释重负。那就是乔一帆就过去半年的表态,尽管不太高明,结果也不怎么好——跟他意外战胜队长相比的确不好,可当他晚上熄灯前去敲门的时候,乔一帆的神情却是极轻松的。
他去拉乔一帆的手,“你没事吧?”
“我没有啊。”对方似乎很莫名其妙,“能有什么事。”
“今天晚上,你……”他欲言又止,乔一帆怔了怔,随后笑起来,“没事呀,输给前辈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哪能像你一样轻轻松松赢了队长。”
不、不是的——高英杰突然感到慌乱。他没有轻轻松松赢了队长,那是个意外,他不知道是否该辩解该怎么辩解。乔一帆的第二句话马上跟了过来,“恭喜你呀。”
他是真心实意地在道贺,真心实意为高英杰感到开心。在他眼中,高英杰就该是属于微草的。这种微妙的契合用什么词句来形容都稍显失真,但内容本身则无可指摘,这让他多少有些放心,假如日后自己离开微草,至少留下的人应该会过得不错——
分离的日子也确实没有让他等太久。刚一进六月战队经理便来通知他不在微草未来的计划内,彼时北京已迎来入夏第一潮热浪。与经理道别回房间的路上时他望着走廊尽头窗外的灿烂阳光,仓仓促促地想两年前似乎还没有这么热,气候变暖真是难以逆转的天下大势,人与人之间的变化再波澜起伏百转千回也被碾得无声无息。潜意识提醒他该停了,他下意识抬起头,却见熟悉的数字挂在门上,缄默地注视着他。
身后突然传来粗重的呼吸与奔跑的脚步声,打破一廊寂静。高英杰站在走廊的另一端远远望过来,上下起伏的胸口呼不出积压已久的沉重。他们分据两头,像在进行离奇剧情的彩排。最终高英杰终于喘匀了气,缓缓走到乔一帆身边,低声说:“我来帮你收拾东西。”
乔一帆僵硬地点了点头,他在原地站得太久,还没迈步先麻掉半个身子。高英杰见状直接拉起他的手,亲密无间得好似时光倒流。想来时光确实是倒流了,不然那些属于乔一帆的痕迹怎么会一点点被擦得无处可寻——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高英杰问。
“去网吧?”乔一帆低着头扣拉杆箱盖子,随口回了句话。
“什么?”高英杰正看着乔一帆因为低头裸露出的后颈发呆,冷不防听见网吧两个字,还以为是自己耳机戴太久开始幻听,“网吧?”
“啊,”乔一帆反应过来,“哦,没什么,找个地方提升一下自己,然后再回来。”
于是高英杰不说话了,他也不想继续帮乔一帆收拾行李,仿佛这样乔一帆就能多留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地留下,他们也就能顺理成章地继续在一起。可乔一帆的东西已经收拾完了——让你之前跑来多事,高英杰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
最终他只能做到把乔一帆送到俱乐部门口坐上出租车,临上车时乔一帆拍拍脑门,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蓝色的卡片交到高英杰手里,正面建设数字北京享受现代生活,反面写着市政交通一卡通。
“里面还有五十块钱呢,不用浪费了。”乔一帆说,“你又不怎么出门,用个一年半载的应该还没什么问题?”
他说完这话头也没回地一步夸坐到后座关上车门,用口型贴着玻璃对高英杰说出再见两个字绝尘而去。高英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把那张没什么不同的交通卡用力捂到心口上,明明沉重得难以呼吸,又如释重负。
只是他并没有料到与如释重负同时发生的是音信全无。乔一帆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正是夏休,他便坚持不懈地每天拨个电话过去,起初始终是关机,弄得他以为自己被拉黑,焦虑得差点把整个房间掀掉。好不容易静下心来,思前想后确定不至于走到这步,又忙着归整摆设继续拨号。而后不知道又过去多少天,那个归属于北京市的号码悄然变成了空号。新赛季已经开始了,正式参赛的他每天很难再抽出时间用来给乔一帆打电话发消息。
突然体会到失恋的小青年一声长叹,抱起换洗衣服准备去久未涉足的公共浴室洗澡。上个月起俱乐部附近修路兼管线调整,隶属市政供应的宿舍楼全部停水,把舒服惯了的一帮家伙折腾不轻,可多跑两趟似乎就习惯下来,个个都能面不改色顶着湿漉漉的鸡窝头在住宿区横行霸道。
借洗澡来转移注意力的高英杰成功在热水冲刷下放空了自己。人这种生物真奇妙,据说他小时候第一次被抱进浴室洗澡哭得惊天动地张牙舞爪,可到现在还不是独自慢条斯理地搓可能出现在任何部位的死皮。他手心向上平举在胸前,好似想接住被花洒淋下来的水。皮肤在热水作用下一点点变红,讲真是很好看的颜色,他这样想着——突然听到声轻微的响动。
颈上骤然一轻。
他突然想起这一天除了晚上有比赛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国庆节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是乔一帆的生日。几个月前周年纪念日时分切一个不算大的芒果蛋糕时曾经暗搓搓许过年年今日岁岁今朝的愿望,事到如今终于尘埃落定。
也许该还个愿,可他不知道究竟该还给谁,甚至不知道那个和他一同许愿的人此时身在何方。
乔一帆正在帮陈果研究晚饭菜单。说是菜单不过是点什么外卖,乔一帆认为自己实在不适合这种需要做出取舍的工作,但和老板娘相处是件挺愉快的事儿,选择困难症也就不算什么了。
老板娘一边对外卖软件指点江山一边吐槽叶修。这可能是外围职业粉和透明小选手间唯一能聊出内容的话题,从离开嘉世另有黑幕扯到丫竟然连手机都不用,接着话锋一转戳到他自己身上,“哎,你过来好几个月,好像也没见你用到手机?”
呃……乔一帆突然想起原委,“走得太匆忙了没带充电器,还在路上就没电了,打车地址还是借了支笔抄到手上的。过来以后一直没有用到手机的机会,就忘记这回事了。”
“真行啊你,”陈果大摇其头,“年纪轻轻的怎么也忘性这么大,要不干脆给你换个新的吧,你看我也没给你们开出像样的薪水……”
“不用不用,”乔一帆连忙摇头,一边婉言谢绝一边琢磨自己那个充电器到底忘在哪里。在兴欣的感觉愉快到让他没时间回忆过去,谁知道那种小东西去了哪……他抬手扇扇衣领,指尖碰到一条绳子,猛地意识到什么。连招呼也顾不上打一个便跑出兴欣大门,七拐八绕到隔壁街买了充电器回来,过半小时小心翼翼地开机连上无线,顿时被汹涌而来的信息卡死。最后一条发自一小时前,“准备去比赛了,祝我好运吧。”
发完消息的高英杰把手机塞进裤兜准备下楼集合,走到房门时想起他收拾房间时从角落里找出来的那个充电器。他知道那是乔一帆留下的,也因此留了一分关于“只是没带充电器所以一直用不了手机”的幻想。可他现在又觉得这样的幻想太过不切实际,徒然停留其中是没有好处的。
于是他把那充电器捏在手心,扔进了一楼回收电池的垃圾桶里。过去的一百多个日子使他渐渐明白一直以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他们相遇的地方并不那么理想,简单执着的念想与实际情境格格不入,满心揣着的感情就徒然变成令人尴尬的尾巴。
手机突然震了两下,他有点诧异发消息来的会是谁——最好别是什么订阅号推送,他会觉得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很像一个蠢货。
一寸灰:“祝你好运^^”
一寸灰——这不是那个叫兴欣的网吧队的一员吗?还曾经因为表现亮眼被队长提出来特别点名,言辞间不难看出和虚空队长李轩相提并论的欣赏之意,尽管真实身份并不怎么为人所知,可怎么也不该出现在他的微信好友里。高英杰被震惊与不安紧紧抓住心脏,他点开一寸灰的头像,只见最后一条朋友圈发自四个月前,是一张北京南站的照片,配着后会有期四个字,还有他点过的赞。
是乔一帆。
这样的发现几乎令他将晚上的比赛完全抛诸脑后——销声匿迹数月的乔一帆忽然回了消息。这代表什么他突然有些弄不清楚,但他很快便确认,乔一帆不可能再回到微草。正式赛场上他们再也不可能把后背交给对方,再也不可能并肩作战,尽管此前也从来没有过。
他们之间明明一直存在难以跨越的鸿沟,偏生要蹉跎了时光后才后知后觉。
本赛季的全明星周末定在青岛。由于是霸图主场,临行前高英杰很是杞人忧天地想乔一帆会不会因为叶修在青岛的仇恨值而遭池鱼之殃,知道切实见到好端端的活人在放下心来,酸溜溜地想对方在兴欣似乎很开心,哪怕仍然在做旁人眼中避之不及的“饮水机选手”,眉目间也写满了云淡风轻的自信。
微草的惯例是全明星结束后放一天假自由活动,他拐弯抹角打听到兴欣的住处,想也没想就跑过去找人,在走廊拐角和准备出门的乔一帆撞个满怀。
“一帆。”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