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丝丝缕缕地抽离体外,就在彻底睡着之际,一阵眩晕的高空坠落感顷刻间席卷而来。
身体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失重所带来的窒息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而坠落不曾停下半刻,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江泽以为这种坠落将永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时,一阵天旋地转,他摔进了一潭寒气刺骨的深水中。
冰冷的湖水争先涌入他的七窍,寒冷透入四肢百骸,冒着冷气的冰霜缓慢但也极具侵占性地爬满心脏,直到将之全部冻结。
……他要死了。
江泽痛苦不堪,他悬在水中,不沉不浮,流转的洪波肆虐着他脆弱的躯体,无形的猛兽化为一注注气流,从深渊而上,直冲江泽。
随之而来的,是数不清的零碎画面。那些画面陌生又熟悉,横跨无数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其间又含几多酸楚几多愁绪。
江泽看到一名青衣男子,姿态潇洒地轻摇一把点缀诗词的折扇,口中轻念《凤求凰》;
他看到一位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坐于街角静看行人来往,嘴角含笑,透出几分看破滚滚红尘的苍凉;
他看到一个和尚,身着布衣草屐,在庙宇间虔诚地诵读经文,为前来烧香拜佛的施主排忧解难;
他看到一个肩背木箱的郎中,在乡野泥泞间穿梭,悬壶济世,妙手回春;
……
很久以后,他终于看到了自己。
“在下江如风。”
“我为六昇先生。”
“贫僧法号无念。”
“鄙人陆子清。”
……
“我是江泽。”
那些画面的共同点,除了其中人物的长相一模一样之外,还有其他让人不经意间便可忽略掉的东西,然而也是最关键的地方——
揽住江如风肩膀的手臂;六昇先生对面那栋酒楼的二层,窗边始终有抹白色的身影;在庙宇最高的地方,有一尊纵览整个寺庙的嘲风石像,看似格格不入,实则融为一体;乡村田野间,郎中所经之地不出片刻便会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异兽闪现而过。
还有,那时还处于学生时代的江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站在台下看社戏,在他身后的人群中,一位黑衣青年默不作声地遥望他,观众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唯有他,陪着江泽一直看下去。
那是……嘲风深沉而不渝的爱。
江泽猛地睁开眼,大脑因为短时间被强行灌入太多的记忆而感到疼痛难耐,几欲炸裂。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伸手一摸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而嘲风半揽着自己,嘴唇轻贴他的额头,也不知已保持这个动作多久了。
见江泽苏醒,嘲风再一次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痕,开口时的声音里添了浓浓的自责:“灵珠会将记忆物归原主,我没想到会那么快。”
江泽哽咽得越发厉害了,看向嘲风的眼中划过比以往更幽邃的情绪:“……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随后,他又声音颤抖地继续说道:“其实……傻的人是你。”
嘲风不语,只是拥着江泽,向来淡然的脸上此刻有心疼,也有释然。
无憾矣。
第25章我和神兽有个约会
前世的众多记忆在那日黎明到来之际渐渐消散,最终余下一些亦真亦幻的泡影,唯有第一世江如风的记忆,从他记事起到死亡来临,那初遇嘲风时的好奇,与之私定终身的喜悦,临终前的深切绝望,他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不舍,全都原原本本地镌刻在脑海。
一直以来,那个出身显赫、才貌双全的江家小少爷是江泽心中迈不过去的坎。他那么完美,而自己一无所有,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而现在,当所有的记忆归于平静,江泽又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江如风是他,他也就是江如风。或者说,从前的江泽是不完整的,有了江如风后,他也就成为了真正的江泽。
嘲风的固执与深情,江泽对此感动之余又于心不忍。他贵为上古异兽,早在世间还是一片无尽的混沌时便已存在于此,他高傲地睥睨天下苍生,对七情六欲不屑一顾,却终究为了一个凡人动了情,本就备受岁月孤寂之苦,还要承载凡人才有的情缠煎熬。
江泽想,神并非无情,而是太重情,因此一旦动了情起了念,则从此将万劫不复。
他问嘲风:“那么多世,我的变化可大?”
嘲风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沉声回道:“你未曾变过。”
他看过世间季季轮回,看尽花开花谢潮起潮落,万物沧桑变化,只有江泽是他眼中唯一一抹温暖的永恒。无论是第几世,又无论出身高贵还是低贱,时运不济还是一帆风顺,江泽的心脏都不曾因此改变,他说的话,做的事,总会在无形之中重叠,最后交织汇聚成同一个身影。
只要能拥抱这世间残存的永恒,即便是再等上一千年,嘲风都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