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什么啊……杜舞雩哭笑不得。
虽说步香尘出去与弁袭君说话,但不知她有意无意的,只是靠在这间卧房门扉上,声音疏懒绵长,像是刻意引他分神去听。杜舞雩无奈,手撑在榻上,试着半坐起来,屋外话语时轻时重的,一字不落地传入耳里。
弁袭君的态度依旧很客气,在询问女大夫近日是否有所发现。步香尘道:“圣裁者问的时机正巧。昨日我看了本偏僻医书,说起圣裁者大概也觉耳熟,是从黑海森狱流传而来。”
弁袭君一声讶然,便要再深问,步香尘却撇开一道,半遮半掩说:“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事要问。”她稍顿了顿,见弁袭君不作答,便开口曼声道,“是关于杜侠士。小女子想知晓,若他有一日彻底康复,能可行走了,不知圣裁者又要如何自处?”
她这话问得尖锐,外头弁袭君一怔,看女大夫难得收敛了慵懒的神色,略挑着眉眼,眸光澹澹。里面杜舞雩只觉心上一紧,几乎滞住,只听屋外弁袭君缓声说:“那他愿意往哪里去,我便让他去,至于我自己,怎样都好……”尾音渐低,叹息一般,“无论如何,都是我欠他的。”
他话语如薄薄的飞絮,风轻一吹便要散了,讲到末处,更是几不可察闻。杜舞雩默然听着,只是僵坐在榻上,手足一片发麻,却又忧虑着错过那人的只言片语,硬是挪动几下,吃力地倾身向外斜去。
当初他在洞中不能动弹,只得呆卧聆听着弁袭君自顾自的袒白,恨不得自我麻痹着听不到,但现在,他反害怕疏漏了,急迫地想知晓弁袭君在说的言语。杜舞雩的手攀在床沿,流露出自己并未察觉的失态神色,他心中空白茫然,更不曾意识自己现在的处境,身体已探出半截,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是整个人头重脚轻,从床上栽了下去。
这一摔,带翻了旁边搁置的盘碗,瓷制的立时便碎了,一阵当啷脆响,铜铁的却犹在地上转了两圈,尚且铿然有声。杜舞雩的手按在额上,痛得吸了口气,似未觉察到发生了什么,怔怔的仿若忽被掷到岸上的鱼。
屋内如此大的动静,自是被外面两人听闻。弁袭君一时变色,道:“一剑风徽!”疾步抢进门内。他也慌了,手忙脚乱地把杜舞雩扶起来,失声连问他感觉如何。倒是步香尘犹自镇定,收拾着遭池鱼之殃的碗具,心疼自己上好的青瓷。
杜舞雩只是不言语,见弁袭君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袖,那指节苍白细长,拼命扣入浅青的衣料里,更是失了血色。杜舞雩一瞬失神,才似蓦然间有所触动,忽的伸手回握住他。
弁袭君哑然。对方看着他道:“你既进来了,可算是愿意面对我了?”
弁袭君面色一白,转瞬又腾起了薄红色,便似浑身的血都回涌上来,他断续着说:“杜舞雩,你……”
“那件事一直隐瞒着你,我很抱歉。”杜舞雩温声道。
他的袖沿略垂下来,半遮着弁袭君华美的衣裾。对方的手轻颤了下,眼中几乎浮起了薄薄的水光,他忽然闭了双眸,用力摇头说:“不,你愿意将那些话记在心里,就已经,已经……”
他说不下去了。这长年的爱恋,将他的心变作一口枯井,甚至不曾盼望得到半点雨霖。在这事上,他像比谁都怯弱,只敢默然观望,生怕着踏近一步,就将人惊走了,弁袭君怀抱着这份过沉的情意,几乎是步履维艰,却宁愿自己被它压垮,也不肯稍稍放下,或者送到它应属的人面前去。
他不期盼答复,更没有过多的奢求,杜舞雩能够听取这份倾吐,已是最好的回应了。他像害怕双目盈出泪来,只是紧紧闭着,睫毛一根根都扫在通红的眼底上。
旁边步香尘拾掇好了碎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弁袭君眼睫微颤,他吸了口气,平复着吐息,好一会儿才失笑道:“花君,你现在可将医治一剑风徽的方法……告知我了吧?”
步香尘喊侍从来收了东西,又从袖中取出扇子,遮在唇上,眉角眼梢都勾出笑。她莞尔道:“哎呀,圣裁者真是心急。其实要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只是我从那森狱医书上得来的猜想。无非是火能融冰,留在杜侠士体内的冰屑,催动书中记载的九天紫火,也许可将之融化。”
“九天紫火……”他仔细听着,敛眸沉思,步香尘笑吟吟补充说,“这是森狱火精灵所独有的,据说很早以前,火精灵便流落到苦境了。”
“那我即刻动身去寻。”弁袭君颔首道,正欲站起,才发现自己五指仍攥着杜舞雩手臂。他慌忙松开来,急急踏出几步,要往门外。
身后杜舞雩却蓦然唤道:“弁袭君。”
他僵了僵,回头看向对方。杜舞雩略叹息,眸光微凝,沉声说:“你不欠我什么。”
弁袭君垂了眼,薄唇一弯,却似苦笑。他不作回答,只是定定道:“我一定会医治好你的。”
他说得字字用力,落地有声,眼中似有暗潮激荡,令人望之心颤。他语罢也不停留,转身便走。
一路行去,心思却混沌,模模糊糊地想起许多事。那些过去的亏欠,辜负,还有伤害……杜舞雩说自己不欠他,然而他们之间的沟渠,永远也不会因这一句话而抹平。这是弁袭君亲手掘下的伤痕,是他为挽留那缕不可捉住的风所犯下的罪过……杜舞雩始终是被隐瞒的那个人,直到如今依旧有许多事不知晓,所以他才轻而易举地原谅了。
他总是这样,别人对他好,就可以将罪孽一并抹消。然而若他明白了自己所有的过错,又要如何呢……
他这样略恍惚地想着,步履也不由迟疑。不过周折一圈,还是打听到了消息,先前火精灵王为了医治素还真的伤势,将火元遗留在其体内,要寻九天紫火,便须改道。
时机也十分巧。就在前一日,论剑海召开新一轮剑评,久隐幕后的清香白莲于此地重现尘寰。江湖一时沸腾,人皆相传素贤人回了翠环山,运筹帷幄,要为世人再谋福祉。
翠环山上玉波池,淼淼烟水动荷风。主人再归,焕然一新,池中枯莲重返生机,碧叶白花,婷婷而绽,看去素净无瑕。浩浩水波宛转流荡,千尺碧色直往山底淌下,此处有素还真亲设阵法机关,寻常人不得靠近,敌人若贸然闯入,便是走进雾中,难寻归路。
还有两个看门孩童。原先的四能童子送走两个,小鬼头和小狐仍留着。这几日来拜访翠环山的人格外多,一半被挡,一半传进,迎来送往忙得人焦头烂额。难得有闲暇,两个小孩子在山脚转来转去,昂首挺胸的,望去也格外威风。
忽传阵法被触动,是又有人要进来。来客衣着简朴,戴冠帽,系玉佩,文质彬彬的,就是看着莫名别扭。小狐歪头打量,摆摆手问:“你是来找我师尊吗?”
对方略一揖,道:“在下风檐公子。”
小孩子对视一眼,瘪嘴道:“没听过。”
“没听过也不要紧。”
小鬼头想了想,欢欢喜喜地说:“师尊也不是谁都能见……这样吧,我们来对对子,你能对上我就放你进去。”
小狐说:“你又来!还是先去通报师尊啦。”
小鬼头眨眨眼:“他对上再说。”
那人客气道:“那就不妨一试。”
小鬼头慢吞吞吟道:“烟锁池塘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