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的封印,不完整的身躯,数百年的沉眠,罗喉还记得自己初转醒的第一个念头:这是过了多久?这世上又多了多少能人?
时间是最可怕的力量,罗喉的身形面貌依然停留在生命最华美丰沛的阶段,然而这世间的一切全然不同了。除却旧日天都部属,这世间不存在和他拥有相同回忆的人,即便是这些部属,也未有人曾参与诛杀邪天御武的战役。于是,和三位兄弟间的回忆变得珍稀而脆弱,唯一而绝对。
他该庆幸的是,他依然很强大,他仍旧拥有睥睨天下的才能,仍能宣示天都的存在。挟着历史那几笔烘托渲染,世人惧怕他更甚以往。心念一动就能将世人化为齑粉的他,唯一做不到的,就是让时间倒流。
毕竟他不是神。
他的心思时常飘忽于和邪天御武对战的前一日,他和兄弟们共同饮酒,二弟开怀乐观,三弟仰慕信赖,四弟脸上挂着淡淡的愁容。他一直记得那天酒的味道,特别浓烈腥甜,心窝的血鼓动着他都不明白的躁动。是的,他害怕。他从来不该害怕,对谁他也不会承认,但他确实没把握。
是秋日的残林,西风卷起一地残败的叶,『同生、共死。』他们说着这样的誓言。无须怀疑,这份情感死生契阔地叫人欢喜到心头微微发痛了。
那是他们四兄弟最后一次共同饮酒。夕阳色泽若血,罗喉一时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因为他们架起咒阵,抑或天光本就如此?
那样的天空彷佛要把人的一切心思、情感、记忆,全都吞噬。
经过那一战,罗喉确实失去了很多东西。以十万人的悬恨血咒立起的四枝九殃幡,箝制了邪天御武的力量,却仍有不足,邪天御武瞬间反扑的一刀,悍厉非常,三弟以身替,命断罗喉怀中。二弟为补足咒阵的力量,毅然投入其中,化为血雾,封住了邪天御武想冲出的缺口。山河俱震的冲击,也让四弟口溅鲜血,一时昏厥过去。
满天血雨,罗喉已无法判断这是怎样地狱般的世界,他不能再失去四弟,他豁尽全力的一招『殒天斩星诀』,血云倾斜,大地鸣动,割裂了邪天御武的心口。
邪天御武死后身躯不倒,双目圆睁,彷佛在嘲笑罗喉的无能。罗喉扶起伤重昏厥的四弟君凤卿,轻拍四弟的脸颊,他的双手都在颤抖,四弟悠悠转醒的双眸,给他好大的惊喜。
『凤卿……凤卿……』
『大哥……我没事。』君凤卿伸手抚去罗喉脸上血污,倏忽想到了什么,表情一变,伤痛地大哭起来,『二哥、三哥都牺牲了……』
是的,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所以无法保二弟、三弟安然身退。罗喉紧紧拥着四弟震颤剧烈的双肩,这才发觉自己脸上有泪。是一滴、还是两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里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随着邪天御武死前含恨的诅咒一起漂流在天地洪荒之中。
他无法像温柔的四弟这样泪如泉涌,放眼望去,西武林的土地竟看不见任何生机,激烈的血斗将狼嚎谷仅剩的残林都夷为平地,四枝高耸的九殃幡,悬挂着十万人的骨、血、肉,刺鼻的血腥味窜进罗喉的四肢百骸,太多种憎恨发出生人无法听闻的嚎叫……独独罗喉听见了。
他再也不是以前的罗喉了。
远方地平线先是出现了几个人,而后更多人从躲藏的洞穴中一一走出,他们走得极慢,因为他们仍很戒备这场战事的胜负,随着前方引导者传递出战胜的消息,人群逐渐汇聚成黑压压的潮水,包围住罗喉和君凤卿。
人群的表情并没有特别欣喜,因为有许多人是九殃幡上那十万人的亲属。这场胜利付出的代价太大,而胜利必须被延续。人群中领头的几个大声疾呼:『罗喉是古往今来难得的大英雄,我们当拥护罗喉为西武林的君主,共同建立一个最强大的王国。』
罗喉记得,这些当初疾呼的人,最后都背叛了他。
因为被仰望、被信赖、被寄托,罗喉似乎无从选择,群众的意志是一种绵密的阴柔,惯使依附来换取生存的机巧。或许他曾拥有过机会,君凤卿要离开时,他毫不考虑地追了上去,然而君凤卿的表情告诉他,除却这片大地,罗喉的容颜亦会让君凤卿想起失去结义兄弟的痛苦。
他始终不能选择。他能选择的只是变得更强,以及成为一个不枉担虚名的暴君。
罗喉的思绪总在这里中断,好像后来的人生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最值得活的时刻已经过去,该死的时候也没有死。他看见的世界都没有温度与颜色,直到他遇见了黄泉。
罗喉听闻有这样一个人,冲进天下封刀的四象之阵救了天都部众,见者无不惊叹这名手执银枪的战将身法如何迅捷。没有立场,不属于任何一边,彷佛只是游戏,存心搅局,让世人知晓他的存在。罗喉曾亲临高崖俯瞰,见着了此人遭天下封刀副主席率将包围,依然毫无惧色的胆魄,那抹银色好抢眼,隐隐触动了他心中一角。
啊,他必须要见见这个人。难得急迫地。
一轮银色满月下,这名战将伫立孤崖之上。冷风鼓动着那人一袭银白镶红战袍,这名后辈眉宇俊美,身形瘦削,月牙白的长发一把挽起。
罗喉降临于另一座孤峰,问起他的名。
「来自无间之身,唯有黄泉为名。」
他手执银色长枪,英姿飒爽,桀骜不驯的表情流露不受世间拘束的傲气。端详着,罗喉不自觉地笑了。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发自内心地喜欢眼前这样一个人,有棱有角,既纯粹又分明。
这名叫黄泉的战将,现在还不够强,但是他知道黄泉拥有无限的潜力。
武者的气质,有时只需一招便能领略。错身而过的时候,罗喉和黄泉各出了一招,黄泉握着银枪的虎口渗出了几滴鲜血。「啧!」黄泉摇摇头,这可不是赞叹罗喉的表情,他只是不满意自己的表现,而他确信他下次又会比这次更进步。罗喉好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可又不全是。他和黄泉都必须活在最激昂的状态,他们都流动着喜欢接受挑战的血液,然而,罗喉觉得黄泉还多了一点什么。
那是什么,他想不起来,因为不是很具体的。在很久以前,和邪天御武一战之后,他就永远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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