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在尤里安心中敲响了警钟,但此刻结果近在咫尺,他如何能够选择放弃?尤里安咬紧嘴唇,权衡起利弊。在这个距离,二号船没有发现这颗流浪行星周围任何的人造卫星迹象,无线电波段也是一片死寂。Z的故事无法被推断或推翻,但尤里安既然选择相信他,自然也会相信这个结局。
Z没有明确提到异常发生的时间节点。根据逻辑推想,那应该发生在流浪行星进入阿尔伯特号目视范围内之后,Z能够利用引力弹弓之前。考虑到阿尔伯特号的近光速特性,Z希望利用的引力弹弓必然是极度贴近流浪行星的。一段十几天的时间窗。
尤里安将赌注押在最后几天,认为自己还有更多的时间来决定。
尤里安后来回想,或许是被寻找流浪行星这个赌约上的胜利养大了胃口,那赌徒竟妄自误以为命运愿意眷顾他了。
这次,他输得彻底。
在与流浪行星的距离接近到5个日地距离左右的某一刻,二号船的警报骤然回荡在整个主控室,尤里安来不及做任何事,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尾声
尤里安醒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他并不是完全清醒,过量辐射的后遗症让尤里安头痛欲裂。他在那疼痛中硬撑着环顾左右。这里不是他的二号船,他看到了全然陌生的环境,许多布置都类似大型客运船的医疗舱。
他获救了吗?尤里安不太确定。二号船的警报还在他脑子里轰鸣,他完全不明白那时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最后位置的确是接近了流浪行星的预计轨道。
可这里看起来完全不像一颗流浪行星,不论是教科书上岑寂的星球,还是Z描述里的异星科技。这里的一切都太接近地球文明了,并且没有虚拟现实设备,看起来颇有年代感。尤里安出生的那个时代。
尤里安抬起手,按住愈发疼痛的额头。他知道自己的的精神状态在旅程后半段就已经不太好了。他独自旅行了七百多天,就算按照太空牛仔的标准,这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考虑到他周围的荒诞景象,这里很有可能是个梦。他没有时间浪费在做梦上。
他歇了一小会儿,积攒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里的重力水平与地球重力近似,空气组成也熟悉适宜,他没有遇上阻碍。在尤里安走近那扇门的同时,响起了一个电子男声:
“治疗结束前,请勿离开。”
是俄语。
尤里安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心中的惊讶。他是被普朗克号救了起来吗?这个假设跟他找到流浪行星同样令人难以置信。他停下脚步,继续观察这个房间。他在床边的扶手找到了一个呼叫钮,旁边有一张数字名签,其上用俄语写着他的船名。
阿尔伯特号。
尤里安起初以为那说的就是他的二号船,但他很快意识到普朗克号无法成功识别二号船的身份——阿尔伯特二号船的存在是随着NASA解散而公布的,那时普朗克号已经离开了地球。对普朗克号而言,世界上唯一的阿尔伯特号是Z那艘氦-3聚变飞船。他们不会将二号船同阿尔伯特号联系在一起。
那么,这的确是一个梦境了。
尤里安跌回那张医疗床。他的潜意识太过诚实,即使在梦里,也不肯编织一个让他轻易见到Z的谎。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头脑也愈发昏沉,这个梦似乎也快醒了。他翻了身,蜷缩起身体,试图在梦里进入更多的梦。
在尤里安真正睡着之前,他垂落的右手碰到了床边呼叫钮,一声短暂的蜂鸣响起,倒吓了他一跳。
“普朗克号中控室。”
还是俄语,并且那声音是陌生的。尤里安有点想笑。他的确擅长编织假象,对他人,也对自己。尤其是对自己。或许他真的该与自己做一次深度的对谈,别在那漫漫旅途中一次次陷入分裂的狂想。
尤里安问道:“我们在哪儿?”
他实际问的是,你希望我们在哪儿?我希望我们在哪儿呢?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构思一个能让他理解的回答。尤里安耐心地等待着,听到它报出了一组黄道坐标值。很耳熟。
尤里安粗略地心算片刻,发现他们正在那颗流浪行星的预计轨道上。他没有被抛回巨行星轨道,这的确符合他的希望。
他想起普朗克号与流浪行星的那次航线交错,大概拼凑出了这个梦的来龙去脉。在这遥远深空,除去那颗流浪行星,有可能存在的人造飞船只有普朗克号,阿尔伯特号,和阿尔伯特二号船。他的大脑选择让普朗克承担这个救世主的角色,设定它在那次交错中同样发现了这奇异的星体,船组成员为此选择更改轨道追踪那颗行星,一直到此刻,在流浪行星的航线上,救起了他的二号船。
这是个有趣的设想,但希望渺茫。茫茫宇宙中,每艘船都是孤岛。地球法律建议一切太空船只守望互助。当然,那只是建议而不是义务。远日区域是法外之地,远航船从来没有完备的物资储备一说。每一丝帮助都值得全部感激。
尤里安将自己代入那样的情境里,一时仿佛当真体味到其中的沉沉善意。他郑重道:“谢谢。”
他没有得到回答。
尤里安渐渐又有些精神不济。他感觉自己身体很轻,但灵魂又很重,浮浮沉沉,找不到一个锚点。似幻似真,或许这正是梦境之所以成为梦境的特征。他恍惚想着,他该测一下自己的白细胞水平,又很快想起来他并不在他的船上。
“船……”尤里安低声问道,“我的船呢?”
这次他得到了详细的回应:“阿尔伯特二号船损毁严重,已在修复中。”
尤里安注意力涣散,没有完全听懂,但他的心脏仍然为对方的称呼揪了一下。他们真的知道他的船是阿尔伯特二号船。即便这是梦里,尤里安仍然情难自禁地紧张起来。他问道:“有别的船……一号船来过吗?”
“它在这里。”
尤里安的大脑麻木了一秒。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屏住了呼吸,又在何时太过急促地吸气,以至于呛咳起来。他抓紧床单,被这阵咳嗽阻塞了呼吸,浑身颤抖起来。此刻尤里安头脑昏沉,视线一阵阵发黑,眼眶里积压着应激的泪水,姿态狼狈至极,但他丝毫不觉得痛苦。
“他在吗……”尤里安低声问道。他的声音脆弱惶然,姿态极低,称得上是一种卑微的祈求。他停顿片刻,平复了气息,又重复了一遍:“他在吗?阿尔伯特一号船的船长……Z。”
“他也在这里。是他救起了你的船。你想跟他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