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切不可再称殿下,明面上称呼公子,私下里以兄弟相称即可,咱们几人赶赴异乡,还是如此尴尬的身份,万事还是低调些为好。”
胡莽还待再推辞,不敢与皇族互称兄弟,还是邓齐热络得拉着他与宋念一同走到火堆旁坐下,只当是应了这事。
越往北边走天气越冷,一行人在冰天雪地里苦苦穿行了半个多月终于到达两国边境。宋念一行要去的国家对自称大燕国,地处极北之地,地域虽然比宋念母国也不差多少,只是地广人稀,土壤贫瘠不适合耕种,算是个常年骑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
中原开化之地一直以其野蛮彪悍为耻,张口闭口称呼他们为胡疆蛮子,殊不知正是这胡疆的蛮子们将他们这些饱读诗书,满口仁义理智信的上等人打得丢盔弃甲、割地求和,还要上赶着送上本国质子才能换来几年的和平。
许是骨子里还带着上古先人遗传下来茹毛饮血得彪悍血统,对这些迎来送往得虚礼不太在意,也许就是对战败国的不屑和轻视,宋念一行入了燕国也未见有人接应。本就是入国为质,自然不会受到什么礼遇,宋念倒还是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有一段路算是自在的。
趁着胡莽去交换通关文碟的时候,宋念和邓齐一起下了马车,站在一处高坡上回望身后母国。
邓齐不是本尊,对母国没什么感情,宋念虽也不是一开始就投胎而来的,但好歹帝君自封了神识,从懵懂时期开始成长起来的,如今倒真是生出了些许不舍和对未来无知的惧怕。
“在想什么?”邓齐看着宋念侧脸,总觉得这孩子似乎睡一觉就能长高一点,这半个月眼看着就长高了些。
“在想如果现在跑了的话,会怎么样。”现在宋念与他说话不再那么刻板教条。这还多亏邓齐脸皮厚,又仗着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他,宋念又是个好说话的,两个人朝夕相处的这段时日,除了睡觉时分邓齐自去自己的马车、帐篷,其余时间无不紧贴着宋念。久而久之两人之间相处,倒也真成了朋友兄弟之间放松自然的样子。
“只要你发话,我立马把老胡那傻子叫回来,咱们快马加鞭,保你想去哪去哪。”
本还有些伤感的宋念被他这样一说,竟觉心中松快不少,不管是真是假,这世上终归还有一个人愿意成全自己的任性。
可宋念也只能是说说罢了,这几日他一直睡不着觉,一路行来,沿路多见因着战争流离失所的贫苦百姓。他以往只觉得自己每天披着另外一张皮,受那些人的指点责罚苦,现如今他才算真正明白了什么才是天下之大苦。
战乱频发、百姓颠沛,胡疆蛮子所到之处无不烧光、杀光、抢光。宋念见了那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的凄苦情景,纵是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出去,也解不了平民之苦的万分之一。
现在母国只等着他能安安稳稳得入了燕国,奉上银财国书,也好暂时停止争战,给母国争取些休养生息的时间,以安民心、强军事。
塞外的寒风最是凛冽,像极薄的尖刀一样,刮在人脸上几颗让人流出血来。
邓齐一个侍读的身份还没有到享受貂裘服制的级别,圣上怜他一片忠心义胆,破例赐了獭兔服制。围领的风毛有些长,被寒风一吹就总在下巴那撩拨着,引得他搔抓了数次,眼见皮肤已经有一块发红。
其实邓齐五官并不能算是精致好看的,实则是个平平无常的老实人面向,只那双眼睛炯炯有神、顾盼之间常有不经意的睿智与豁达流露出来。
宋念看着他直直看过来的双眼,最终还是被着双眼睛中灼人的期待和热炽逼得率先移开了目光,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真的沉溺在那双眼睛给他的企盼中放纵一次。
邓齐见他沉默着不再说话,便知他心中所想,被这神仙下凡的繁文缛节规范着,他已经许久未曾说过这样任性的话。平日里与宋念相处总是本着不干涉他思想和意识的原则,甚少对他提出什么建议,许是如今两只脚中已有一只踏入了这虎狼窝,便忍不住想要扯一扯另一只脚的后腿,好让宋念也能不那么辛苦。终归是逾矩了,日后要背上什么样的天罚尚且不论,单是阻了帝君历劫之路便是大罪一条。
既然已经任性了一次,便债多了不愁,索性任性到底,将宋念将要面临何种的苦楚都与他讲清了,且看他如何抉择。他伸出一只手牵上宋念垂在一边的袖子,“公子可曾想过此去将会经历什么?便是那明面上的万般折辱暂且不提,胡疆蛮子粗鲁不堪,男女之大防尚且形同虚设,更别提男子之间,若是那些蛮子觊觎公子美貌,以家国挟制,公子可要与那蛮子们行那苟且之事?”
邓齐不知道帝君此世是要来历何劫,纵使此时的宋念与帝君实则并不是一个人,便是宋念死后帝君神识归位,宋念的这一段经历对于活了千千万万年的帝君来说也只如看了个话本子一样,可他还是不忍眼看帝君与他人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关系,那是他自千万年前以来就放在心上的人。他早就想好了,若真有那一日,便是拼着一身的修为不要,被那天雷轰个魂飞魄散也要自毙了此身,凭着一身的修为化解宋念那时的危难。
正当他因自己心内脑补而神魂大动之时,宋念却轻轻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牵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你说的这些我倒是没有想过,不过既然你说了,我自是要好好与你叮嘱一番。你且听好,你能抛家舍业得与我前来燕国,便知你是个胸怀万民、腹内丘壑的大家,只是我之私心还是望你万事以保重自己为先,切不可因为我受了些折辱便按捺不住,做出于你我家国都没有好处的事情。”言罢宋念转身往车队走去,一边走还一边与身后的邓齐说着,“第二则便是你说的那事,我本为皇族,即受万民供养,便该替万民分忧,若是以我一己之身换来家国几年安宁,于我确实是桩划得来的买卖,故而你所担忧的,并不为我所扰,日后不必再提。”
宋念前面走着,总也听不见邓齐的回话,想着他定是心中仍有纠结,便又淡淡得补上一句,“况且你所说的不过是话本子中佳人为救才子,舍身饲虎的桥段,我本不是佳人,哪有你说的什么美貌,大不了日后将脸涂黑些,再弄些痣啊斑啊什么的,该不会有那种情况发生。”
第七章梦里不知身是客7
邓齐跟在他身后,只淡淡得“唔”了一声,并不与他争辩,只打定了早就拿好的主意便罢。他看着眼前纤瘦细弱的少年背影,一瞬间竟将那背影与数年来一直藏在心里的那人重合了,只觉宋念在短短数月之间便成长了甚多。只是不知是他以往装傻充愣太过,还是天资过人,一到了松快环境中便突飞猛进得增长。
胡莽办完了通关事宜,正立在宋念马车边等他,见他来了,忙赶上前走了两步,急急说道:“邓齐又带着你去吹风,公子风寒前日刚好些,还是多注意些吧。”言罢连忙站在宋念身侧凭着自己宽大的体格给他遮挡着些刺骨的寒风。
“是我自己待得憋闷,让邓大哥陪我透透气,才一小会儿的功夫,不打紧。”其实上了车也未见能多暖和,他早将能施舍的都施舍了出去,只留了生活必备的一些物资,现如今炭火也只做饭的时候才烧一会儿。
邓齐无视胡莽飞过来的眼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得冲他“哼”了一声,转身去做别的事了,这个胡莽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得不对,越来越像个老妈子。
“等咱们到了地方,公子可要日日和我老胡一起锻炼才行,身子骨太弱,得多锤炼些。”这胡莽虽是个粗人,可却也是赤胆忠心的一条汉子,连日相处下来,宋念没什么架子,他也就渐渐地把宋念当做自家弟弟来对待。
“好,就依胡大哥。”宋念自出宫以后心境阔达了些,也不再和以往一样整日弓腰驼背,畏畏缩缩,身体已经比以往强了不少,只是还较正常人差些。
上次一场风寒闹起来看着挺凶险,他整整在车内昏睡了三日,邓齐便衣不解带得照顾了他三日。他偶尔清醒了便叫他去歇着,只说让小太监来守着他便好,可邓齐执意不让,嫌那俩小太监年岁小,手脚不利索。
行至荒野,四周荒无人烟地也找不到大夫,好在邓齐好似懂些医理,衣不解带得照顾了宋念几天,宋念竟也慢慢恢复了过来。
一行人又在茫茫雪原中穿行了八九日,终是到了燕国皇城。宋念母国国号为信,信国地势偏南,无论是建筑还是人文都偏文雅内敛,房屋建筑、城防塔楼多以木制居多。若说信国是偏偏儒雅佳公子,那燕国便是那横眉怒髯虎将军,巍峨城楼、宫殿庙宇建筑多以石筑就,大街上的各色行人,无论男女皆生的较信国人民高大粗莽,其穿着也多以兽皮粗布为主。
邓齐果然依着宋念的话,给他寻了些抹脸画痣的物件来,每天早上都来给宋念画脸。宋念觉得此人真真是个妙人,也不知是从哪学来这些不伦不类的本事,自己竟真叫他画成了个脸长恶痣,肤色黑红的糙脸少年。
老胡第一次见宋念顶着这样一张脸出来的时候,险些没把他眼珠子瞪出来,还没跟宋念说话转身就去找邓齐算账,邓齐却对他相当不屑,鼻子里给他哼出一声就算是给他脸了。老胡自然不依,两人又叮叮当当得闹了半场,才被宋念调停。
在皇城驿馆里等了大半个月才得召见,今日一早邓齐来给宋念画脸时宋念已经起了,正坐在床边出神。
“怎么起这么早?”驿馆里烧了地龙,温度适宜,宋念只穿了一件寝衣,披着棉被坐在床边。“还不穿鞋,光着脚受凉,先把鞋穿上。”
宋念还没醒盹儿,正靠着床柱打哈欠,黑色的寝衣下面只露出两只莹白的脚。“有点紧张,睡不着了。”听了他的话宋念摸索着探出一只脚去勾床尾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