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编号SP47BN的EXE走出巨大管线的阴影,在依旧面朝钢水池、原地静默不动的EXEPro身后站定。
它朝EXEPro标准地九十度鞠躬,无机质的声音充满了崇拜:“没想到是您前来,EXEPro的先驱、传奇的执行官、尊敬的一目连大人。局长命属下从EXE模式切换为EYE模式,以故属下一直在后方观察。但刚才突然有一阵微小的电磁波扰动,令属下未能精准捕捉目标坠入钢水池的瞬间。为了确保向局长阁下汇报无误,不知连大人您的执行结果是?”
EXEPro并未转身,仍向钢水池平静地眺望。他回复的语气并不冷酷,只是淡漠:“确认目标死亡。”
他转身走向EXE,如似冰雪的面容比机械更机械。他在途径那具高大的液态金属机器人时,听见EXE仿佛有几分惋惜般低语:“局长阁下称呼目标为‘最后的武士’,连大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武士?”EXEPro向EXE抛去毫无感情的一眼,“在我的词条库中,那是一种早已消亡的职业,是一种向上附庸的中间层社会阶级,是一种旧而过时的形容与赞美。”
EXE仿佛被师长教训的学生般低下了头。但EXEPro盯了它一会儿,突然冷不丁地开口:“‘最后的武士’这个说法,是荒提及的?好,我给执行目标SD-Oni-0816加个备注。”
EXE好似看到高贵的Pro大人亲自在“SD-Oni-0816”后画了个前括弧,注明“最后的武士”,再加个后括弧,然后,完毕。仿佛对O盖棺论定,又仿佛为O立起了墓碑,程式化地上书:最后的武士。
EXEPro领头,重新迈开了步伐,“走吧,返回。准备给荒的执行报告,一小时内提交。”
EXE追随,也踏出了回程的脚步,“是,连大人。”
高矮外貌迥异的两位EXE,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炼钢厂。很快就有轮班的工人到来,对远方红光流动的钢水池伸了个懒腰,丝毫不察某个生命的逝去,反倒隔着防护服挠了挠肚皮,怀着多挣一天辛苦钱、腰包便多充实一分的希望,笑着说:“开工咯!”
第十八章18
0:01,鬼切从梦见一个幼小的身影坠落火海的梦中惊醒,他因过于剧烈的心悸大喊出声:“不!不要!”
守在他身边的源赖光立刻将他搂进怀里,却被他死死攥紧浴衣的前襟,“先生!他死了!O、O他——”鬼切浑身颤抖,用小鹿般瞪大的眼睛由下至上瞅着源赖光,紧缩的瞳仁中满溢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惊恐,“先生!我、O——呃!不,不……呜……是,是一位,我,我的、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掉、掉进……!他、他好像不在了……”
源赖光凝视他仓惶的绯瞳,似乎抿了抿唇才轻声道:“冷静点,鬼切。是什么让你得出这个判断?你有可能只是做了噩梦。”男人轻抚少年的后颈,掌心顺着他的脊梁骨下捋,像是在修复他的创伤,又似在给他坚实的依靠。“你说的那位朋友,我认识吗?如有需要,我可调动人手助你寻找,确认他或她的安全。但我建议,你先试试手头现有的通讯方式,与他取得联系。”
“冷静下来,我的丈夫……我还在你身边。”源赖光镇定的语气犹如万吨巨轮之锚,他坐上床沿,任由鬼切泪汪汪的小狗一般钻进他的怀里,环住他戴着婚戒的左手,有似溺水者抱紧一根浮木,惊恐不安地短促呼吸,“鬼切,遇事不要慌,将精力集中于思考对策。你成长的道路还长,以后必定会遭遇更多这样的事。就将此次当做一次必经的历练,如何?”
鬼切听了丈夫沉定的劝慰,使劲眨掉眼角的泪珠,他慢慢仰面,望向源赖光,忍住泪嗝后小声嘟囔:“好的,先生……我想用一下我的手机,您能暂时回避吗?”
源赖光微微颔首,将已经被他删除过通话记录的、鬼切的手机递给他的小丈夫,由着鬼切接过手机,爬出他的怀抱,忐忑地将大拇指按向home键——“我就在门外。”源赖光走出卧室,反手带上了门,将必要的隐私与尊重留给鬼切。
“谢谢先生。”鬼切虽如此呢喃,但眼神不离屏幕,他刚想向O拨打六个零的电话,却发现自己在0:00接到了一条发送号码为“000000”的短消息,其内容为:
鬼切,我已回家,一切都好。
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接下来的,交给你了。
告诉先生,我
这条短消息的落款是“O”,明显是年长的他所发来的道别信。但鬼切看着O平和而满足的措辞,看着那散发着年长者的稳重与威严、对年轻的他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字句,激烈的心跳不仅没有平复,反而更加动荡——他想不明白的是,如果O试图报平安,为何他最后一句话有头没尾?O在发消息前就那么焦虑、那么马虎、那么赶时间?甚至没写完最后一句话就落款?是有什么在逼迫他、催促他、威胁他,才导致他没写完想告诉源赖光的最后一句话?
鬼切很清楚,虽然他们是异体同心的存在,但O对“赖光先生”的深情远胜于他,如果O想托他向源赖光转达最后的话语,怎么可能只写一半就收笔,仓促又草率地落款?他那拯救并守护源赖光的心,明明那么勇往直前,明明“我”之后可以是“爱他”、“不后悔”、“履行了约定”……O却偏偏戛然而止,仿佛命运的报复卷土重来,斩首的侧刀即将落下,驱赶他走向黄泉的死神连他临终告白的权利都剥夺,只给他撒一个善意的谎言、报一个虚假的平安的时间……
然后他以“O”之名,舍身赴死。如小小的木槿花树被燎原大火吞没,在浓烟中风骨无存,化为飞灰余烬;又如武士殒命疆场,面目全非而马革裹尸,连主君都不知该何处寻他。
“O,为什么?你真的……真的死了吗。因为执行司派来的杀手,那些EXE?还是……你只是离开,离开了我的时空,返回了故乡……”鬼切重重地哽噎,疯了般拼命点触屏幕、拨打电话,重复尝试同一个号码:“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
但他得到的回复一直都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
他青春年少,毕竟不是O,他还未试够一千一百二十三次,就垂下了手,任凭手机滑落指间,跌进柔软的被褥。“O……你就这么、不在了吗。可我,我……”他在床上蜷缩,蜷成伶仃的一团,将头埋进膝盖,被软弱的啜泣之意不断冲刷着红通通的眼角,“我该怎么办,O?我还没向你道谢,还没向你许下承诺,我还没向你坦白,告诉你我很害怕……我好害怕自己辜负你的期待,好害怕五年之后,自己还是能力不足,又弄丢了你最珍惜的赖光先生。”
鬼切扯住自己的黑发,指尖抠入头皮,带来未出血的刺痛,“如果我真的向你坦白,你会对我失望吗,O?我太胆小了,我的心根本不够坚韧,如果你是我,一定不会这样害怕。”他在自虐的悔恨中咬紧了牙关,嗅到丝丝甜腥自唇间传来,“可恶,为什么你就那么走了?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向你请教,关于先生,关于五年后,关于你。你那么强大、那么无所不能,我既羡慕你,又很嫉妒你,为什么不多留几天,O?你真的遇害了吗,还是,还是真的回到了属于你的时空……”
鬼切不愿自己懦弱的哭声被卧室外的源赖光听见,他伸出双手,捂紧了下半张脸,将抽噎全部堵在喉头,将泪水全部挡在指间,仿佛向安静妥协,便能维持住一切都好的坚强表象。
然而——“咚咚”,“鬼切?如你再这么哭下去,我可要破门而入了。”
鬼切吓得打了个有点儿响的泪嗝,他一边眨巴眼,一边懊恼于自己还是太过低估了他年长的丈夫,他没想到源赖光就如同守护雏鸟的白鹤一般,静候于巢边,片刻不离、枕戈待旦,竟然敏锐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我、我没事!别担心先生。”鬼切飞快地用手背擦掉了眼角的泪珠与眼下的泪痕,一厢努力将鼻涕都擤回去,一厢带着鼻音乳声乳气道:“我联系不上我的朋友,他肯定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虽然他脾气很坏,很任性,不怎么在意我的想法,与我相处的时间也很短,但他帮了我很多的忙,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老师……我很后悔没有与他正式地道别,也没有认真地感谢过他。先生,如果您是我的那位朋友,您会觉得我很不像话吗?”
隔着一道卧室门,源赖光的声音却如从海底升起的灯塔水母,有着能震慑时间、逆转命运的安定力量:“否。在我看来,唯有遗忘能带来诀别,友人会远离,但友情不会。鬼切,如你真的感谢你的朋友,就应遵守承诺,言出必行,不辜负他的付出与期望,铭记他为你所做的一切。”
少年静静听着他丈夫的话,缓慢忽闪眼睫,从似懂非懂到恍然大悟,仿佛晦暗的心海骤然就迎来一束澄净的光。“我……我明白了,先生。我会永远尊敬我的朋友,但我不会再依赖他。我会继承他的志愿,追赶他、超越他,实现他的未尽之梦。”
少年静静地闭上双眼,深呼吸。他的心中恍如大水褪去,露出一整座恢弘冰山,既似在体内长留的孤岛,又用至纯的精魄将光折射出彩虹的内核——他暗自发誓:不会输给O。
他对先生的爱情,不会输给O。
他的锋利与坚韧,不会输给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