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能想象小院内研茶浅笑的晴明是有多美。冬有雪夏有萤,春有花秋有霜,四时生息,都不如那个在小院中微微笑着的人好看。
源博雅想,若是为了他,放下身上一切枷锁又有何妨。就算他遭世人诽谤,受公卿冷眼,他也想牵着晴明的手,走下去。
源博雅向来耿直一心,决定做的事情就一定不会回头。他偶尔会和晴明说起两人共赴岚山的事情,每当晴明将心中所想告诉他时,他都会在心中描摹那样的画面,静谧的,柔和的画面,即使只是想象,也会觉得现世安稳。
“在院中也备上一张这样的小案如何?习字磨墨都很是方便。”
“好。”
“若是住在山上,就不能随时在街市里买到好酒了,不如也带一些埋起来,等花开或落雪时,取出来品尝,可好?”
“好。”
“以前你说你一身的力气,可以做农耕,咱们不妨也耕种自己的地,自给自足着。你若不嫌弃我的手艺,我便日日给你做料理。”
“甚好。”源博雅抱紧怀中数得津津有味的爱人,在他背后浅浅地笑。
源博雅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心境随和的一天。往日里的骄傲与锐气都在这里磨平,不再那般锋芒毕露,他将光芒内敛,将所有的包容和关怀都给了这个人。或许正是拜晴明所赐,晴明本就是个随和温润的人,与他相处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会温柔地打磨像源博雅这样尖锐的每一个人,但自从源博雅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便将所有的柔情和莹润都留给了源博雅。
这漫长的旅途,接下来将会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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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整理好着装,源博雅难得沉静地独自坐在案前思考。他想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穿束带了,只要今天所有的一切都结束掉,他便可以和他唯一放在心里的那个人坐看水穷云起,共享人间清净。
他这样的举动也许会触怒龙颜吧。源博雅想着不禁苦笑了起来。
他起身出门,上了马车,一路直奔宫城而去。其间路过晴明家,他稍作停顿,却没有进门,且望着那一树樱花出神,良久才含笑远去,此时已满心都是晴明淡雅的笑意了。
源博雅穿过一道道宫门,终于缓缓跪在了天皇面前。他本就是天皇外戚,待遇地位极高,天皇也甚为重视他,视他为国之栋梁,百官典范。今日源博雅前来,天皇自然先是与他寒暄闲聊。四下无人,天皇说且不必拘束,若有心事直说无妨。
源博雅笑笑,道:“不算心事,陛下可愿听听臣的心愿?”
“卿尽管说。”
“臣无所求,只求脱去身上枷锁,与妻共赴清闲。”
“卿在京中无所不有,又是风流雅韵,何来枷锁一说?”
“这一身荣华,便是臣的枷锁。”
天皇闻言稍加思索,道:“卿之所言,是想让孤收去卿的枷锁?”
源博雅匍匐下身,将头深深埋下去,不再回答。
“孤见过言语隐晦求官职荣华的,尚未见过卿这般直言求剥职收荣的。博雅,你又是为何?”天皇叹道。
源博雅缓缓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柔和与情深。天皇也不曾见过源博雅这样的神情,源博雅小时便是张扬外露的性子,骄傲而闪耀着,仿佛京中的一颗明星。他看着这孩子长大成人,才艺出群,为人之首,原先少年时的锐气逐渐转化为狂气,却不曾想原来那个锋芒毕露的源博雅也会有陷入温柔乡的一天,并会被打磨成这样莹润柔和的美玉。
“人生苦短,臣不愿在这尘埃之中摸爬滚打,只愿与爱妻执手白头。”
源博雅回到自己府上时,已是傍晚了。青行灯坐在院子里数着她陈藏的故事,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何?”
源博雅坐在缘侧上道:“一切都好。”
青行灯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讶然道:“天皇竟然同意了?究竟怎么说?”
源博雅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陛下只是首肯了,并未多说。”说罢抬眼看了一下青行灯,果然她对此投以怀疑的目光,不过也不多过问,只是轻哼一声继续低头数她的故事去了。
“卿自幼便没有对什么东西执着过,如今能找到想要执着不放的事物,着实令孤欣慰。如卿所言,人生苦短,愿放得下权贵名利选一人携手白头,卿难得情深。若非看卿这般,孤本还想斥责卿,那年清凉殿上传出的流言本就对卿有所影响,卿却依旧对晴明卿深情至此,是不易。卿若觉得这一身荣华是枷锁,孤便许卿自由身。顾虑京中形势复杂,爵位不可随意收回,卿可将爵位袭给同辈次子。剩下的,卿且自己考虑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源博雅不可能不懂。他本就是想要一个自由,如今拿到了,便已是意外之喜。
他不敢思虑太多,唯恐这只是一场梦,可扑打在脸上的风是真实的,抬头看向落霞之后的夕阳是刺眼的,都是真的。
源博雅望向青行灯,沉吟片刻开口道:“我今日去见了天皇陛下的事,你便不要告诉晴明了。”
青行灯挑眉道:“你二人一向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你不愿和晴明大人说吗?”
源博雅想起晴明那双青蓝沉静的眼睛,还有他嘴角微微上扬的笑意,目光不禁变得柔和了起来。“若他知道了,想必是要气我了。既然一切都好,便不告诉他了,就当是我瞒着他的唯一一个秘密吧。他只要考虑如何幸福就好。”
青行灯闻言但笑不语,将这些话收在她的陈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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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山四时佳景,晴明最喜冬天。若一夜落白,雪满枝头,清晨推开门看见的便是满院洁白。椿在雪中鲜艳不亚于梅,这一抹红倒是能让人想到春天的落樱缤纷。有人说空枝白雪未免太静太冷清了些,晴明倒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