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曜不太确定地道,“师尊说所谓惩罚大概只是移错了地方,无论如何,以她的本事,都无大碍。”
他能感受到这些人对他都并无善意,缘故多半与苏旭有关。
当然,上回他将其中三个人都打伤了――虽然他自己也并非毫发无损,但总归是他硬要掺和进去的。
“五师姐。”
他看向当时伤得最重的穆晴,“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晴温婉地颔首,“九师弟可要与我同行?”
见对方似乎没懂,她又解释了一句,“师弟的御剑之术可修成了?”
韩曜这才懂了,他随意地点点头,“那是自然,不劳烦师姐带我飞了。”
旁边几人面面相觑,心想所谓御剑之术,并非你有了本命法器就能自行学会的。
穆晴却不多言,“九师弟先请。”
少年手指一动,蓝色剑芒横空浮现,转瞬间带着他冲天而起。
“……”
另外几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他当真契合了灵犀。”
“而且御剑之术,也算是大成了。”
穆晴向师兄弟们投去一个眼神,手背上剑纹倏然闪耀。
一道纤巧的银光在空中乍现。
那是一柄纤长凛冽的细剑,握柄处雕纹细腻,剑身淌着琅琅清光,宛若冬日皎月的流华。
紧接着,剑身暴涨数倍,直至足以容人站立。
她的身影腾空而起。
韩曜就在空中等着她,见她追上来,两人才一同飞向桃源峰。
幻彩流光掠过苍翠竹海,身侧风声如浪。
“九师弟学得很快。”
穆晴神情温和地说道,“我头回见到有人筑基不足十日就能御剑。”
事实上,就连他们这些天灵根,也是筑基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美掌握御剑,不会飞得歪歪斜斜,或是干脆一头栽下来。
因此受伤的修士也不在少数。
旁边的少年却稳稳地伫立在剑上,灵犀对他没有一丝抗拒之意,仿佛已契合多年。
――当真是所谓的有缘人吗?
她不动声色地想着。
韩曜琢磨着她的话,不由有些好奇地问:“苏旭呢?”
“大师姐不是剑修,我从未见她御剑。”
韩曜不禁看了一眼她的法器,“唯有用剑的人才是剑修么?”
穆晴温和地解释说,绝大部分剑修的法器都是剑,也有极少一部分人法器各种各样,但他们的修炼和战斗方式都和剑修等同,甚至可以使用剑诀――只是以其他兵刃来施展。
所以即便用了其他的法器,也可以称为剑修。
韩曜皱眉思索道:“真是奇怪,既然这只是一种修炼方式,用其他的法器也算在内,却为什么非要称为剑修呢?因为用剑的最多?”
“那是其一,”穆晴耐心地道:“剑被称为百兵之君,两边开刃,中正笔直,除却戳刺等动作,其余均是一刃向人,一刃向己,正所谓君子卑以自牧,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剑之内在,更符合我道门所求境界。”
韩曜听着听着就忽然想起在静心殿中的对话。
谢无涯提及多年前苏旭曾说她不喜欢剑,只因为这兵器锋芒毕露宁折不弯――
他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两人重新回到了桃源峰,落地不久后,竟然又下起了小雨。
细雨连绵不绝,四处泛着潮湿冷意,道路两侧的桃林逐渐淹没在蒙蒙雾气里,像是被水晕开的粉白色块。
“可惜,”少年有些讽刺地道:“所谓浩然之气,配义与道,要我说,大部分剑修都没有德行与剑相配。”
穆晴略有些诧异,旋即垂下视线,长睫覆住眸中涌动的情绪,只笑而不语。
韩曜转头看她。
这看似双十年华的女子眉黛青颦,脸容秀丽如画,气质温婉。
她在山间石阶上行走时不紧不慢,裙裾不曾扬起,腰间垂下的环佩不曾发出一丝响动。
韩曜想起自己旧年曾遥遥见过的乡绅家的小姐夫人。
那些衣裙精致、杏眼桃腮的女子,她们行不回头,语不掀唇,笑不露齿,姿态看似高贵却显得十分拘束。
村里镇中少年频频回顾,见她们风姿仪态,又自惭形秽不敢靠近。
穆晴的言谈举止看似随意,然而说话声调、走路姿态,步伐距离,都标准得如同尺塑,却又显得无比优雅自然,胜过那些人百倍。
只是此时此刻,韩曜却有些失望。
如果是苏旭在这里,必定会没好气地赞同自己的话,或者冷哼一声说你这家伙居然还读了孟子,不是不识字么。
或者,也可能冷笑说,师弟莫不是在寒碜我。
――假如她和穆晴一样同是剑修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想她,或者说希望站在这里的不是穆晴。
“我能想出许多她讨厌我的理由,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亦或者全都有呢。”
穆晴摇头,“大师姐并不讨厌你。”
韩曜:“现在你倒是像她的师妹了。”
穆晴依然温温柔柔的,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被嘲讽了,“并非诳语,只是我与九师弟对‘讨厌’的定义不同罢了。”
韩曜不想和她争执,反正对方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询问五师姐,那日我与你对掌时,你灵力先是枯竭,紧接着又大增,废我整条右臂――那是如何做到的?”
穆晴自然不会说因为我是妖怪,我们平日里都藏着掖着,灵力比你想象得要多很多,不和你较真只是因为我们装孙子习惯了。
她微微一笑,“九师弟本是风水|雷三灵根,却能仿照大师姐的炙炎手,放出火系灵力,我可曾问过原因?”
韩曜哑然片刻,“这其中有些缘故,我本想告诉大师姐的。”
穆晴并不意外也不细究,只是疑道:“那你可曾告诉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但我觉得她可能不会相信了,因为我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而且她生气的时候,我感到了杀意……那感觉莫名让我兴奋,不是说我真的因此快乐,而是一种奇怪的本能似的反应,若是她当真动手,我恐怕也会压抑不住。”
穆晴听得直皱眉,“所以你是否会故意惹她生气呢?”
“我不知道。”
他低声道,“我真的说不清,有时候在她面前,我总是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还自然而然想要顶撞她。”
穆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有些猜测,当着对方的面却不好讲出来,“师弟不必多想,大师姐其实十分宽容,许些小事不会往心里去。”
至于小事之外的事,那就不好说了。
韩曜苦笑一声,也领悟到这一层意思,“听说你是她带进桃源峰的,他们说你以前是个世家小姐。”
穆晴淡淡道:“我入宗门前早已出阁了。”
韩曜:“?”
穆晴:“……”
她想起大师姐曾说这家伙不通文墨,刚才见他随口讲了孟子中的语句,还有些奇怪,此刻倒是相信了。
“哦,你嫁人了。”
韩曜迟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夫君也是修士?”
穆晴微微摇头,“他幼时曾被大妖重伤,伤口愈合,诅咒却消不掉,所以身子孱弱,但他是唯一的天灵根,因此阖族都供着他,他们家不惜花重金迎我过门,本就是要我诞下子嗣,只是没两年他就被二房的人毒死――也兴许是我害了他。”
灵根天赋优劣确实与父母有些关系,因此修真世家多有联姻。
“为什么是你害了他?”
旁边的少年眼神茫然,“不是被人毒死的?”
他倒是没再问那人为何会被毒杀,听上去无非是豪门大族争夺家产。
“二房里的太太,也就是先夫的弟媳产子后,测出是天灵根――”
他们早就看大房的病秧子不顺眼,得子后,很快查出穆晴的身份有异,才知道她竟然是个半妖,只觉得如有天助,顿时起了杀人嫁祸之心。
半妖只是一个身份,本不该再有其他的含义。
然而,当她在夫君灵堂上被揭露血统,顿时千夫所指,人人都认为妖族血腥残暴,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她是个妖怪,就定然是她谋杀了亲夫,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何其荒谬。
那时穆晴讽刺地想着,这世道果真令人寒心。
“你知道么,我母亲出身商贾巨富之家,自小养在深闺,生性纯善,年少时出行遭遇歹人,外祖父母相继身亡,唯独剩下她一个时,被路过的好心人相救,那人趁机与她相识,后来更是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海誓山盟,天真烂漫的少女就此倾了一颗芳心。”
那位好心人出自三流修真世家,家族有传承功法,却已经数代无人筑基,本已没落。
“母亲带着大笔钱财嫁了过去,那年轻的家主以千金购得灵药,果然筑基。”
穆晴平静地说道,“不久后,他就迎娶了表妹为平妻,那女人过门时已经临产。”
韩曜听得明白,知道那位家主和表妹恐怕早就暗通曲款,娶了五师姐的母亲,必然也只是为了钱财。
“母亲伤心不已,本想偷偷离开,却恰巧救了我生父,家主负她在先,她恨毒了他们一家,于是暗中拜堂,又生下了我,那时我父亲的伤好了些,我却被测出天灵根。”
家主狂喜不已,又生怕出事,干脆派了许多眼线,又谴人来教女儿礼仪技艺。
穆晴那时还是个小姑娘,有另一个名字,老师们严肃又苛刻,对她要求甚高,因此她每日都很忙。
偶尔有闲暇时,她从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经过,四处草木颓败凋零,冬日里河水凝冰,枯枝漫天飞舞。
母亲坐在亭中抱着那只狸猫。
他花白的皮毛缠绕着褐色鱼骨斑纹,身后拖着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整只猫在女人膝头窝成一个蓬松的毛团,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
穆晴凑过去时,母亲正悉心地给他梳毛,一边梳一边小声说话,说些幼时的趣事。
有时还会说待他伤全然愈合,再不惧那些修士,就一同离开这里,去大荒也好,别处也罢。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伸手,谁料那只猫竟睁开了眼。
――琥珀绿的虹膜,黑竖的瞳仁,眼神竟有些错觉般的温柔。
狸猫抬起一只小小的爪子,按上了小女孩柔软的掌心。
“五师姐?”
韩曜的声音将她从记忆中唤回。
穆晴怔然惊醒,才发现自己沉默的时间太久了。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水,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家主表妹的孩子们都是双灵根,拜入了仙门,成了修士。”
他们拜在天机宗门下,虽然只是一个普通长老的徒弟,但那是堪比万仙宗的名门大派,宗主碧游仙尊早些年也晋入了大乘境,虽然比不得凌霄仙尊的盛名,却也是一脚迈入飞升门槛的大能半仙。
那两人晋入练气三重时归家探亲,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在宗门中的经历。
穆晴有意躲避他们,却被找上门来。
家主和表妹生了一儿一女,小女儿本也算个清秀佳人,在穆晴身边顿时被衬得黯淡无光,当下心生妒意,随便寻了个由头,拔剑就要划烂她的脸,还推倒了上来劝架的大夫人。
大夫人身子虚弱,一头撞在门槛上昏死过去。
然后,门外闪进一道身影。
那人二话不说,直接出手,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小女儿的脖子。
府外恰巧经过了一行天机宗修士,当中有个金丹长老感应到妖气,带着弟子们飞入府中。
杀死小女儿之人竟个妖怪!
双方大打出手,那妖怪身上本有旧伤,不敌那金丹长老。
褐发青年倒在血泊里,琥珀绿的眼眸里涌出泪水,“阿柔,婧儿……是我失言了。”
然后他变成了那只熟悉的狸猫,小小的一团,浑身被血染红,两条漂亮的大尾巴无力地垂落。
下人们不断惊呼,个个脸色诡异。
有个憨子嘴快道:“那不是大夫人养的狸猫么,怎么竟然是个妖怪!”
“啊,竟然有两条尾巴,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必然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家主姗姗来迟,听闻那天机宗长老讲述了事情缘由,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亲手扒了狸猫的皮毛,挖出了他的内丹,献给了那长老。
大多数修士,若是没有血仇,未必会发自内心憎恨妖族。
然而妖族身上的皮毛骨血,都是珍贵的炼器材料,故此若是实力不济,鲜少有妖族敢在修士们暴露身份,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无比惨烈的下场。
越是血统不凡、真身有异于寻常野兽的妖族,越是遭人觊觎。
那时候,穆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不曾察觉怀中的母亲已经醒来。
直至女人声嘶力竭地惨叫一声,撞在门上气绝身亡。
“我本来想追随父母而去,谁料家主以我族中交好的姐妹性命威胁我,说我若死了就让她们陪葬。”
那段日子痛苦又煎熬,家主之子多次想要侮辱她,认为她害死了他的妹妹,又垂涎她的容貌,而且她是个天灵根,只这一项就可以卖个好价钱,是否**无关紧要。
不过家主制止了儿子,他害怕逼急了穆晴当真自杀,他不能冒险失去一个可以卖高价的生育工具。
他还指望能用这便宜女儿换得钱财灵宝,让自己得以晋入金丹境呢。
“好在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没让我嫁给他儿子,毕竟他只想要提高自身的修为,并不稀罕天灵根的孙子。”
穆晴嘲讽地一笑。
数月之后,她就被嫁了出去,在外人眼中,端的是风光无比,谁知她内心枯槁,血泪皆已干涸。
不过丈夫身子孱弱,然而性情温和,两人脾气相投琴瑟和鸣,还时常一同吟诗作画。
穆晴渐渐绝了自戕的念头,谁知丈夫又被人毒死,她虽然勉强逃了出去,却流落荒山被修士追杀,若非苏旭路过相救,她就会和生父一个下场。
“……”
韩曜沉默了许久。
他在村中镇上听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事,诸多妖鬼奇谈,却比不上这真切发生的事更令人气愤。
“那些人现在怎样了?”
穆晴并未完整地讲出这个故事。
她没提到半个妖字,只是巧妙地含糊了生父的身份,让韩曜误以为那是个魔修,或是被正道门派逐出门墙、因此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
她看出这少年聪明得紧,并不会追问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们怎样都无所谓了,因为我放下了。”
穆晴轻轻地说道。
后来她才知道,母亲和那家主相遇本就是早早被谋划好的,二夫人也是发现了端倪,特意约了那天机宗长老,并让她那小女儿前来挑衅,为的就是引出母亲身边的猫妖,只是二夫人错估猫妖的实力,赔上了女儿的性命。
数年后,穆晴将母亲与生父合葬,可惜也只有空坟两座,他们都尸骨无存了。
她从亡夫的灵堂里逃离时,通缉令洒向四处。
一群誓要除魔卫道的修士将她追杀了数月,直至遇到出门祭拜父亲的苏旭,救了她,并将她带回了万仙宗,还教她如何隐藏身份。
谢无涯怜惜她的遭遇,待她温柔耐心,却只字不提旁的事。
苏旭在听罢这番过去后,立刻按住她的肩膀,郑重其事且一字一顿地问,五师妹可想报仇。
后来――
她记得大火熊熊燃烧,烈焰映红了漆黑的夜幕,火中传来绝望的哭嚎声。
往日威风凛凛的家主被废掉全身灵力,无力地跪在了她们的脚下,平素趾高气扬的二夫人不断磕头求饶,脑袋磕得尽是鲜血。
一身红衣明艳的少女慢悠悠地走近,一手拖着二夫人的儿子,一手递来一柄锋利的匕首。
“当年帮二师弟报仇,我本事不济,没能让他亲手杀死那魔修――”
她眸中雀跃着火焰,口中平静地道:“如今有机会,五师妹还是亲自动手吧。”
于是穆晴当着家主和二夫人的面,亲手挖了他们爱子的心肝,随手喂给了在外面找来的野狗。
处理了家主和二夫人之后,她赶走了府中佣人,任由那场大火焚烧而起,将府邸毁得一干二净。
再后来,二房毒杀她夫君的凶手,甚至当年那个天机宗的长老,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算起来竟然再没什么仇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