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白子虚_九灵拾遗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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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白子虚(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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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在气势上已经完全可以和东瀛人匹敌了。底下众人似乎是大松了口气,再次相互交头接耳起来。

虚平视着前方,接着道:“我与人弈有个规矩,谁要是输了就要将这碟中的黑糕吃下去。”

“为什么?”东瀛人感到莫名其妙,傲慢无礼地问道。

“这是规矩,愿赌服输,如果你不想比,现在就可以滚回东瀛了。”虚语气淡淡,依旧平视着前方。

“你……好,就让我领教一下你们大燕的愿赌服输。”

座子摆好,棋局开始,东瀛人持黑先手。两人从第一步棋招开始就几乎是刀光剑影、硝烟四起的纠斗,谁也不肯相让。还未到中盘交战,虚的棋已经步步是杀招,东瀛人不得不使用不习惯的防守来顽强抵抗。到了中盘过半,棋盘上已经是白子的大半江山。就在这时,虚的攻击突然减弱了下来,东瀛人以为他终于用尽招数,连忙乘胜追击,大肆追杀,却不料这正是虚的策略,也正是他下棋的狠辣之处,黑子已经入了他的圈套难以回头。

终于要收网了,就是这里,虚轻蔑地一笑。

这盘棋下的时间并不长,甚至不到三个时辰,黑子惨败。

比狠辣,东瀛人完全不是这个以棋杀人的棋疯子的对手。

数目结束,白胜黑六目,东瀛人脸色煞白。

虚摸索着将糕点碟端上棋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东瀛人拿起那块黑糕点,咬了一小口。很甜,是故乡没有的味道。他慢慢地将整块糕点都塞到了嘴里,咽了下去。

“我突然想起你是谁了。”他慢慢跪坐下,看着虚,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居然不恨大燕?”

虚点点头又摇摇头:“恨与不恨终是这片土地的争斗,与你东瀛人何干?”

是啊,无干,不过你会后悔的,因为你斗不过那个人。

东瀛人笑了,血从嘴角溢出,身子向后倒去,再不能起来——他死了。旁边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抬了下去。

未时三刻,离比赛结束还剩下五个时辰,虚坐在台上。

没有人去挑战了,和东瀛人比输了是丢人,而和他比输了是丢命。丢人不好,送命更糟糕。

不知道过了多久,台下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默默地散去。此时胜负已定,虚必然是这场棋局的赢家,毫无疑问。没有议论纷纷,每个人都是默默摇着头离开,毕竟这是一个大家都曾经预想过的结局。尽管这个结局可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如果虚这样的人成为棋待诏……想想就让人胆寒,大燕围棋的种子怕是都要绝在他手里。如果有人能阻止他就好了,就像刚刚大家伙儿那么期盼他出现去阻止另一个人。只是相同的事,这一次没有人再站出来。

此时距离擂台结束还有四个多时辰,所有选择留下来观看的人,都静静地伫立在赛台下。

直到那一刻,一个已经静静地坐了许久的人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向着台下人憨笑:“既然没有人,那我便试试吧。”

“师兄,莫要玩笑。”虚抬起头。

一边正揪心的官差主持,茶水喝到嘴边又“噗”地都吐了出来。师兄,师弟?

虚出人意料地仰起头,目光透过眼皮看着已经准备在对面席子上坐下的阡陌。

阡陌依然笑着:“我很认真。”

虚嘴角抿动,眉头紧皱起来,似乎在隐忍某种难以压制的情绪:“我不与你比。”

“你既然称我为师兄,那便应该知道师父已经不在了,长兄如父。”

“你!”向来平稳的虚蓦地起身,宽袖“哗”地荡过棋案,棋篓凌空扬起,黑白棋子如暴雨在半空倾盆泻下,噼里啪啦地撒了满场。下面围观的男女老少“啊”地尖叫,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

那是御赐的黑白子,黑子乃是黑曜石所制,白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所制,一副就值一栋穆阳楼,价值连城,只可惜此时已是满地残碎。阡陌弯腰捡起一枚尚算完好的黑子,笨拙地蹲下身,然后盘腿坐在席子上,“来吧。”手中的黑子“咣”地置到棋盘上。

一边录棋的人傻眼了,下巴惊得差点儿掉到地上,全场的喧闹也瞬间消停了。

天元,阡陌的黑子落在了天元。大家都以为能和棋疯子成为至交的人,不说是超过他,最起码也得是平手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而他居然根本不会下棋!

就在所有人吃惊的时候,脸阴沉得吓人的虚终于坐回到了位子。

两人对坐,似曾相识的一幕。

“啪。”虚同样从地下拾起一枚白子紧贴黑子落下。

这……台下人面面相觑,主持的官差却是明白,这将是一场相当漫长的棋局。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

阡陌每下一枚黑子,虚便会贴着落下一枚白子。像是某种游戏,枯燥的游戏。

“为什么?”

“为了阻止你。”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计时的香烛换了一盘又一盘。夜已深,而楼内已经不知不觉烛火通明,棋盘上有完整的棋子,更多是已经破碎的,像是一场战况惨烈的战争。两个人的手都被划得满是伤痕,血水和着棋子流淌在棋盘之上。终于到了那一刻,棋盘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再摆下棋子。几乎没有吃子,相敬如宾的黑白子。

开始数目,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1,2,3……

“师父,这个小东西是什么啊?”

“虚啊,到了中原要用中原的说法,这是小孩子,不是小东西。”

“噢,那这个小孩子以后也要像我一样和师傅学下棋吗?”

“不会的,师父这一生只收一个徒弟,就是你。”

“小陌。”

“诶?师弟。”

“明明是师兄,我比你大这么多。”

“不嘛,你叫我爹师父,自然就要叫我师兄。”

“嗯……那好吧,师兄,师兄,师兄。”

“师弟,你以后也想像我爹一样做棋圣吗?”

“想。”

“师兄,来看我下棋吧,师兄你怎么了?”

“爹说……”

“师父说什么了?”

“大燕和戎狄要打仗了,爹说这里不安全,要将你送回戎狄去,在那里你的身份才能保护你。”

……

4,5,6……数目在继续。

“爹,爹,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陌儿,靖江一战在所难免,皇位易主已是定数,只是你爹我受当今圣上提携知遇之恩,愧受棋圣之位,数十年无以为报,如今只得以身殉忠,表明心志。陌儿,新皇上位,必不会放过咱这一家老小。你娘亲早年病亡,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咳……咳……现在大燕动荡,北方却还安稳,你可去戎狄寻你师弟,他身份高贵能护你。你只以仆从身份相随,切莫再唤他师弟……”

“爹……”

“师兄?”

“虚……”

“师兄,你这是?”

“师父走了……”

7,8,9……棋盘混乱,数目还在继续。虚的思绪却已拉回现实,只见眼前人将地上翻扣的棋篓伸手捡回,并放到虚的面前。

“来吧。”阡陌的表情难得的灵动,像个天真的孩子。

虚能感觉到他在做什么,只觉血都涌上了脑子,紧闭的双目不住地颤抖,眉头拧成黑漆漆的两团疙瘩。

“你依旧猜黑。”他用冷冰冰的语调掩饰自己马上就要爆发的情绪。

“我猜白。”

就在这时,点棋的官差高声宣布:“白子胜,正五目。”

“这一次我终于猜对了。”阡陌憨憨地笑了,不起眼儿的脸上有些许灿烂,紧接着他伸手将一块黑糕拿起。

“不……”虚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脸上难得表露出情绪,嘴角的抽搐彰显着内心的痛苦。他起身去阻止他,他甚至忘了自己是看不见的,他要去阻止那个人,就像那个人拼了性命也要阻止自己。

可是,晚了,阡陌已经笑着摇摇头,把糕点放进了口中。毒液在蔓延,阡陌能感觉到眼前人的惊慌失措,他已很久没有感觉到虚的情绪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自己告诉他爹已经殉国的那一刻?还是戎狄兵败,他痛失一家妻儿老小的时候?不记得了。但阡陌却能懂,他此时此刻最想问出的话。

毒效已经开始发作,阡陌感觉自己头疼欲裂,嘴角泛起甜腥,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满盘棋打翻,黑、白棋子又一次铺撒了满地,犹如黑夜隐蔽着闪闪发亮的星星。

阡陌笑着问虚:“你看这满地的棋子,黑、白相掺,又如何真的分得清?”

“这个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阡陌勉强撑起身子,想要伸出手拂过虚颤抖的眼帘,可是时辰到了,他再也撑不住了。虚急忙上前一把揽住他,跪坐在地,只听到耳边传来一句蚊子样的轻哼:“师弟……”

虚赢了。他将阡陌的尸身带回了戎狄,那里菊花刚谢,飘动着淅淅沥沥的雪花。

十天之后,虚奉召入宫。大殿之上等待他的人,一身明黄,身绣五爪金龙,不是皇太子,而是当今的圣上。不用任何人指引,他径直走到殿中央,停下,不但不下跪,更不行礼。

皇上挥挥手。

“是。”左右的侍卫退下,只留下两个小侍女。转眼间,偌大的宫殿便只剩了他和皇帝二人。

“请。”皇帝负手,俯视着台下这个人,表情冷淡。

虚信步拾阶,走到那方不用看也知道是为他而设的小案。案上是棋盘,没有棋子。

“朕最好的棋子已经被你摔碎了。”皇帝亦在小案前的席子上端然坐好,看着虚道。

虚没有答话。

“不过能碎在戎狄七王子和棋圣独子手里倒也是那副棋子之幸。”

原来这个人早就知道,虚脸色又多了三分阴沉。

“所以我舍不得扔。”皇帝似乎丝毫感觉不到虚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着话,只见他屈指用指节轻点桌案,一边侍立的宫女连忙上前,将两个棋篓放在了桌案上。

两篓碎棋,均是黑白交缠,残碎的棱角闪烁着点点光亮。若是仔细看,其中还有点点嫣红,那是那日残留的血迹。有虚的,也有阡陌的。

想起阡陌,虚嘴角抽搐了下,心很痛。

“戎狄七王子,请。”皇帝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星位。

“朕还有公务要忙,所以只要王子能吃朕一子,那便算赢了,而且朕知道你的规矩,赢了朕愿赌服输,糕点端上来。”

侍女将一小碟糕点端上,放在棋案旁边。

虚依旧没有动,只是眉头颤了颤。过了半晌,他缓缓将手伸向棋篓,紧紧抓起一枚白子,落到棋案之上。残缺的棋子已是嫣红,血珠从滚圆的羊脂白玉上滑落。

像是记忆中的某个场景。

“七王子,大燕和戎狄又要开战了,三年了,已经是第四次了。”

“保护好王子妃和小姐们。”

“七王子,前面撑不住了。”

“退,快退!”

“七王子,东部的部族被大燕擒了,西边的阿唁他们背叛我们了!”

“七王子,人死不能复生……”

“七王子,现在战况紧急,如果夫人和小姐们还在……”

“滚,都给我滚!滚啊,滚……”

“去哪里?”

“去大燕吧,这里离白山州最近。”

“那里天气凉爽,夫人最喜欢的菊花开得正好。”

“其实你早就知道这局棋擂是为你而设。”

“然而,阡陌你也早知道我知道。”

“有人会阻止你的……”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你自缝双目,为的就是不要让人看清你眸色与汉人有异。”

“是。”虚回答,“啪”落下一子。

没有算错的话,这便是倒数第二手了,只需再一子,他便可取胜。对面的皇帝放下手中的白子,忽然笑着问:“朕忽然想问七王子一个问题。”

虚仰起头。

“王子在中原待了这么久,觉得朕这些年政绩如何?相比你们戎狄如何?”

虚的眼前浮现出草荒水枯的年月里,路边常有冻死之人的枯骨,那尸横遍野的场景。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忽然怒道:“这世道非黑即白,就算你是个好皇帝,你……”

皇帝轻轻一笑,拾起一子落下:“我怎样……”

“你依旧是戎狄的死敌,杀害无数无辜戎狄人的罪魁祸首,靖江之战尸横遍野,先皇忠臣被你灭杀殆尽,谋权篡位,你终不是个好人……”

只是不是好人,好无力的辩驳。虚说得激动,惨白着脸,手一抖,“啪”的一声,棋子掉落。

“朕不想要你的性命。”皇帝看着眼前因为极度愤怒而浑身颤抖的中年男子。

虚猛然站起身来,面容狰狞,仰头狂笑:“哈哈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哦?”皇帝微一挑眉。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传国玉玺在哪里。”虚又慢慢地坐下,嘴角扬起轻蔑的弧度,紧接着他将手伸向糕点碟,“愿赌服输。”

虚将手中黑色的糕点放进口中。头一次吃自己做的糕点,的确是有些不够甜,如果还有下次,应该多放些糖……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前朝皇帝的确把玉玺带到了戎狄,但是你,你翻遍戎狄,翻遍白山州,你也永远找不到传国玉玺的下落。”虚忽然笑了,他很少笑,因此笑得很是僵硬。

“不好意思,朕已经知道了。”皇帝轻轻地在他的耳边亦笑道。

虚震惊得无以复加,怎么可能?不可能!他激动地想要挣扎着站起身,却动也动不了。他用力地挣扎,被缝合了几十年的眼皮竟然就这样被撕扯了开,黑血在脸上蔓延。在那中间,一双清灰色的透亮的眼眸,正慢慢地失去神采。终于,他不动了。皇帝俯下身,轻轻为他将眼帘合上。

“你总是不能相信这世界终究不是非黑即白,即使它就在你的眼睛里。”

驿缘阁。

眼前这个人,七叶感觉他其实一直都能看到,只是太过执拗。

“你的夫人最喜欢的花朵是菊花?”七叶漫不经心地问他。

“是。”虚点点头。

“那你可还记得秋日里盛开的菊花的颜色?”七叶笑笑,问道。

虚低头不语,隔了半晌,他抬起头:“我该走了。”

七叶叹了口气:“巷子里的路还有很久很久,你真的不打算睁开眼睛看看?”

虚摇摇头:“不。”

“那就请吧。”七叶叹了口气,偏过头,望向前方。阳光已是洒满大地,街上的魂灵都已进到各处铺子避闪,人很少,很冷清。

一步步地离开,虚的白色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轻薄。

“执着也是活着的意义。”七叶感慨,虽然有的时候是错误的执着,但若是倒下的那一刻就此放下了,那才是这个背负着棋手、丈夫身份的王子,这一生彻彻底底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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