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下厨做饭,真的是麻烦你了。”七叶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着公元,“其实对神族,我只是因为蜉蝣山……所以才……”
公元做了个在听的动作,便转身向里面走去,七叶跟上。偏堂的桌子上已经摆了不少的菜肴。
“我只是进了神籍,并不是真正的神族。至于你所说的蜉蝣山,西冥者,昧谷也。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昧谷有山谓之蜉蝣山,有崖一念,俘下世天赋异禀乱世之人,我只是在很久以前有所耳闻,但并未亲眼见过,也并不知他们竟如此好赖不分,害得一个普通姑娘年少便逃亡离家,流离失所。”
从来没听过公元说过这么多话,七叶心中大动。近日公元对她虽然表面上冷淡,但每每照面,他都会脚步略顿一顿,甚至有的时候七叶能恍惚感觉到他嘴角的牵扯,像是努力地想要笑一笑,这种小小的细节让她感觉眼前的人似乎待她不同。七叶笑道:“之前我对你有些偏见,估计刁难你的地方不少,这簪子既然是你亡妻之物,那就给你吧,之前的誓言一笔勾销。”
公元摇摇头:“三千两银子我还没有凑齐,血誓并不能就如此勾销,况且,如今我也是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七叶默然地低下头,公元夹了一筷子菜递到她碗中。
“无处可去,有时候也不是坏事,不停地流离失所才能不停地相遇。”七叶吃了一口,只觉得热乎乎地暖进胸膛,不由得笑意盈盈道。
公元依旧是温润的模样、僵硬的唇线,但眼中却是闪动着光亮。
四
郾城西北有林,唤作赤叶林,其中有古木百顷,枝叶四季赤红如火。相传林中飞禽走兽无数,皆磨牙吮血,凶恶至极,妄图入林一探究竟之辈,无论道士和尚、布衣贵族、皇帝将军皆是有进无出。林外数里地少有人烟,只有零零散散几处村舍,并着一条突兀的不能再突兀的前朝遗留的残破古巷,巷口石兽烛台两尊、石碑一块。
石兽丑陋不堪,凶恶非常,传说是前朝一道士为镇住此地邪物而设。此凶兽,原驮青烛两根,因如今年代久远,已然不再,只余空烛台两座。石碑则是鲜亮如新,几十个拳头大的朱砂阴文,字形诡异,似使人能辨却又不能解其意。
再说那巷内,虽然残破但却干净整洁,屋瓦飞檐都是前朝样式。平日里,各色旌旗飘扬,吆喝声络绎不绝。可这里位置偏僻,人烟本就稀少,这巷中却像是日日往来宾客如云。更奇的是,入夜之后,那巷中的几十家铺子仍是门楣大敞,不设半丝灯火,远望黑洞洞的,一个个宛如阴司鬼衙,白日里的达官显贵已然凭空不见,街道上见不到半个人影,但却隐隐有嬉笑怒骂、叫好吆喝声随着阵阵阴风传来,如果不经意间走过巷口,听见了实在是吓人。曾有胆大之人深夜进巷想一探究竟,结果却只见几只狐兔之类的小畜扒瓦爬房,并无人影。
古巷之前被附近农舍人以烛台做名,称作烛巷,此后又因它阴森古怪,各种版本的鬼故事层出不穷,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出了郾城。古巷终于与那吃人的赤叶林禁地一同成了郾城乃至白山州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上回书说到,这二人一前一后,追着便误进了那片传说中有进无出的赤叶密林之中!只见石敬瑭那厮嘴角冷冷一笑,大叫声‘呔’!手中缰绳一扔,将身一纵,旋起入空,猛然跃起,凌空一记飞脚,正正踹在那王邈的脖颈上……”
“师叔!”
“曲风!好久不见,走,你我出去说话。”
已是二更时分,弦月高挂,夜漫漫,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重墨,一老一少从四角楼内缓缓走出。
“这深更半夜的,师叔好兴致啊,这闲得斋可是郾城里听书最贵的地方,可见楚王府上那位夫人的病已是好了大半了。”
被唤作师叔的老人深深叹了口气,压低了嗓音,无奈地摇着头:“唉,你不是不知道,这夫人的病岂是药力能医治的?”
“难道楚王他想……”少年说着,皱起眉头,抬手自颈上一划,老人点头不语。
如此看来,那外面传言楚王荒淫无度,与楚王妃不睦多年,竟然是真的了,可怜当年名动一时的塞外美人多情王爷的佳话,最终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这些年孤身漂泊在外,这薄情郎的故事听得太多了,曲风并不吃惊,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医者仁心,师叔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如今这个决定可是真的下好了?”
“唉……”老人长叹一声,捋着下巴那几根灰白交杂的胡须,“救也不是,不救更不是,楚王府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两样哪个也不是医世堂能担得起的。”
“唉……”曲风也不由得跟着叹气起来,想要想出一个能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可是脑子里此刻乱糟糟的,什么也想不出。
忽然,老人放慢了脚步,伸头到曲风的耳边道:“医者仁心,岂能见死不救,况且不只是我想救,”老人说着指指天,“天也想救她!”
“啊?”曲风眼一瞪,不知师叔何以这般说,不过他到底是年轻人,脑子转得快,只顿了几秒钟,便立刻恍然大悟。楚王现在的心思自是不可逆转。若是有救,就只有一种可能。
老人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全都明白了,脚下的步伐又放得慢了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不过,那楚王妃身染的是再平常不过的风寒,但服药却不见其效,这可真是怪了。”
道路两旁的灯火陆陆续续地熄灭,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渐少,不知不觉中,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从街头走到街尾,如今重走回街头,前方不远便是他们刚刚走出的闲得斋的四角楼。
老人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看着楼檐顶上悬着的浅浅月牙:“唉,此时有孕也算是她的造化,这个男孩儿起码可保她在王府五六月无虞,也算是不短,法子总会有的。”
曲风点点头,随声附和。他伸伸懒腰,原本还想着与师叔小酌一番,如今也都没了心情。眼看着时候也不早了,便想要告辞离去。正当开口之际,忽然曲风感觉眼前蓦地闪过了一件物事,大小形容不辨,夹挟着一阵劲风,吓得他下意识战栗后躲,没等他回过神,只听得身侧传来一声呻吟。
是师叔!
老人痛苦地弯下腰,捂着腹,两眼翻白,瞬间倒了下去。
时间一晃就是大半年过去了,转眼已入了七叶来烛巷后的第四个年关,白山州又一次迎来了每年最寒冷的时候。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天之后终于露出了太阳,天气却更冷了。扇童身上的一身布衣已经换成了厚厚的花棉袄,使他看起来更像个寻常人家的胖娃娃。棉袄是七叶买的,虽然妖族并没有过年关这种说法,但七叶还是决定像往年一样给每人买身新衣裳。
巷子里停留的魂灵多半对前世都有着难以割舍的留恋,所以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各处的铺子里都会摆出好多平日里看不见的艳丽色彩,花烛、红衣,甚至很少出现的热食也在饭馆里开始叫卖。每人一件,这其中包括八两、慕容姑娘、公元,甚至还有那只死猫。
弼自从上次出现之后,又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可是这十多天不知怎么的,几乎每天都会在七叶看铺子的时候出现,不是突然从猫变成妖把客人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就是一如既往地用轻佻的言语挑逗着七叶脆弱的心弦,甚至有时用他的蹩脚法术捉弄她,气得七叶好一阵子不在前面看铺子,都是找公元代劳。
自从上次与公元有过一场平和的交谈之后,七叶感觉自己不论出现在什么地方,园子里、铺子前、中堂,公元似乎越来越多地从她的面前看似不经意地匆匆走过,或是提着水,或是端着些东西。两人之间打招呼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每天三四次,变成每天几十次。尤其是七叶不得不每天硬着头皮、瞪大眼睛小心着弼突如其来的恶作剧的时候,公元总是能适时地出现在她的身旁,虽然大多数的时候他都不会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却让七叶感到十分安心。
七叶能一个人独自在外流浪十多年,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忍让了几回之后,七叶和弼开始了每天斗智斗勇的精彩日子,你来我往,兵来将挡,弼惹了她,她必然想办法还回去。每日想办法让弼吃瘪已经成了她每天坐在铺子前收银子、听故事之外最重要的事。
这一天,天刚黑下来,七叶披着一条长毛的白色斗篷,像小羊一样缩成一团,眼睛有些泛红,弱弱地趴在那里。一团雪白闪过,落在驿缘阁的门前,悄无声息地拉长成人形,衣袖一甩,露出一张美艳至极的脸来。
“姐姐?”姐姐这个称呼是弼故意用来气七叶的。
被一只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妖叫姐姐,七叶每次都被气得跳起来,恨不得立刻把眼前人乱棍打走,但是今天似乎很特殊,七叶几乎连动都没动,只是嗓子里哼了声,又继续低沉地闭上了眼。
弼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平静过,难道是不舒服?
弼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一如既往地轻佻:“姐姐是嫌弼来得迟了,心里怪罪?”
七叶强忍住一身暴起的鸡皮疙瘩,拉着长音道:“怪罪倒不至于,只是我今天做了一整天的针线,身子累了而已。”
弼很是吃惊,妩媚地一撩长发,强行抬起她的脸,饶有兴致地问:“一天的针线?”
“在我家那边的村子,有个风俗,每当过年关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踩着自己的旧衣服,然后换上新衣袍,象征着辞旧迎新,讨个好彩头。”七叶闷声闷气道,“然后我就连着两天没睡,给铺子里的每个人都做了件新袄。”七叶终于抬起头,睡眼蒙眬,打着大大的哈欠。
弼收回手指:“铺子里的人不就你一个吗?”
好生气,但还是要冷静。七叶深吸口气,挤出个笑脸来:“我说错了,是铺子里所有的动物。”
“那就说明有我的喽!”
“当然。”
“噢?”弼眼睛闪闪发亮。
“等一下啊。”七叶转过身去,诡异地一笑。很快,她从柜子下面取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长袄,弼眼珠一转,探身就要抢过。七叶抓起身边的砚台就砸了过去:“先听我说。”
弼悻悻地收回手。
“这新年换新衣的习俗是我家那边传下来的,穿换都要按旧礼来。”七叶认真道,“你需要把旧衣物脱掉踩在上面才能换上,取辞旧迎新之意。”
弼表情暗了下去,作为一只猫,他是有些洁癖的,要把衣裳踩在脚下,地上满是积水泥泞,这……他动动嘴没有说话,转头一看七叶,她竟然已经趴在台子上困得睡了过去。
想了半晌,现在的巷子里阳气未散,还没有魂灵来来往往,他叹了口气,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红色长袍,闭上眼,一脸嫌弃地铺到地上。七叶睡得好像很沉,披肩从肩膀上滑下,掉到腰上。他走过去想帮她拉起来,却又怕把她惊醒,不由得深深出了口气,又将身上仅剩的里衣脱下,披在七叶的披肩滑落的地方。
咬着牙,他站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伸手拿起七叶做好的那件红袄,抖开。很长,拖到脚踝,布料是祥云暗纹,是一件里子夹了棉絮的披风。弼正要系上看看,说时迟那时快,刚刚还熟睡不醒的七叶一下子从柜台上爬起来,手一挥,不偏不斜地抽到红披风上一个不易察觉的线头,狠狠一扯。“嗖!”整件披风里子和外料就分成了两半,棉絮被猛然释放出来,瞬间飞得到处都是,单成两片薄布的披风从弼的身上滑落。
漫天飞雪中赤裸的身体,以及因为诧异和愤怒而冒着火光的眼。弼转过头,狠狠地喝道:“七叶!”
“啊……”没料到弼竟然会将里衣也脱掉,七叶吃惊地呆立在当场,紧接着又大笑起来。
弼的青色瞳仁像猫一样眯成一条细缝,眼梢微微吊起,唇角带着怒气:“七叶……”
七叶忽然严肃地向对面茶馆招招手:“慕容姑娘!哎,来了,来了。”说完,她拔腿就跑,转眼就没了踪影。
这么巧?弼回头一看,茶铺子门口不过是几个穷酸书生在那里退让作揖,哪里有什么慕容姑娘!
呵……弼轻轻将鬓角的长发撩了撩,咬咬牙,看着那个边跑边笑的背影若有所思。
“从没见过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中的某个人说话。果然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从铺子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他伸出掌心抬了抬,掉落在地上的一件内衣飘然而起,“嗖”地飞砸到门口那只正风情万种倚着门斗的猫妖身上。
猫妖也不恼,把衣裳囫囵扯下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可惜,此花无香。”
“见过。”公元走上前,仰头看着天,平波无澜的眼倒映着将天遮蔽得黑压压的厚厚云朵。
“虽然我醒过来只是这几十年的事,不过我猜你对她撒的谎,大燕上下所有的马车加在一起都装不下。”弼的语气有点儿鄙夷。
“不要多嘴。”公元皱起眉头。
“六百年前发的血誓还在,我自然不会多嘴,不过如果还有上次那样的事情发生的话,我还是会阻止。”弼将衣裳穿起来,准备离开。
“我真是不明白,”公元突然加重了语气,上前拦住弼,“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
弼笑了下,化成本体的白猫,从公元脚下轻松掠过:“很多,我知道大燕很多人都在找你,每天都有无数无辜的人为了你丧命,至于其他的……”后半句话,变回小猫的弼对着公元轻轻地一喵。之后,那团白色的身影转眼不见了踪影。公元站在原地想了半晌,向茶楼里走去。
“哟,公子。”一个小伙计笑着跑上前来。公元从未来过这茶楼,所以没人认识他。
“七叶平时都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公元问道。
小伙计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公子指的是对面铺子的七叶姑娘?”
“是她。”
小伙计摆摆手:“掌柜的吩咐了,无论是谁打听起七叶姑娘的喜好、去处,都不可以说出半个字。”
“噢?”公元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儿,“要是我一定要你说呢?”
小伙计别扭道:“我只是个帮工在这里想赚些阴财,以后贿赂鬼官,投个好去处罢了,公子你可别难为我。”
公元从袖中取出块银子来,个头不小,轻轻地放在桌角。
小伙计倒吸了一口凉气,挣扎了半晌,艰难道:“我还是不能说。”
“那你总知道为什么。”公元点点银子。
小伙计抿下嘴,上前一步,低声道:“好像是为了躲什么人。”
躲人?八成就是躲蜉蝣山的人了,虽然并没问出什么,但公元还是把银子塞到了小伙计的手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小伙计吓得一缩脖,转头便跑。公元皱皱眉,回身一看,是个女子,正垂首偷笑。
“你是?”
“我也是小伙计。”女子嫣然一笑。
“噢。”公元转过身去。
慕容姑娘走到他面前坐下,向旁边的一张桌子指了指:“七姑娘来的时候就坐在那里,有时候还抱着个娃娃,一壶碎清茶,一碟果仁饼。”
“你告诉我,你们掌柜不会怪你?”公元冷冷道,他对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女子没有半分好感。
“关心七姑娘的人不多,我只是替她高兴。”慕容姑娘细声细气道。
“还有谁?”
“一位红衣公子,模样生得极好。”她想了想回答,“我们掌柜的总说,他们看起来倒像是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公元的脸色瞬间冷得不能再冷,不想再听了,他站起了身。
“公子的茶还没……”
公元好像听不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楼。
五
大年夜的前一晚,天降大雪,雪花覆盖了整条青石板小路,巷子里身影最多的是两个地方——钱庄和驿缘阁。
阳间人所烧的纸钱只要有名有姓,基本上都会被记录成阴财,这边人只要去钱庄报上姓名和生辰八字就可以尽数兑成银两,很是方便。很多人兑了银子除了买些东西食用,也会来驿缘阁这种价目表吓死活人的地方,给那边思念的人烧去两句话。虽然得不到回音,但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能减少一点儿了却,时间长了,便能放下前世的过往,继续走该走的路,而不是永远停在这里。唯一不会变的是那些有着相对永恒生命的人,比如阿扇,比如弼。
至于公元,他本就不属于这里,等他得到了簪子,或者还了银子,早晚会离开,七叶这样想。
前几年的大年夜只有七叶和扇童两个人对着一大桌子她做的古怪食物。今年不同,有了上好的厨子公元,一切变得值得期待起来,虽然不能贴红,但七叶还是剪了很多青色的窗花,贴得到处都是。
“你似乎特别喜欢青色。”扇童蹦上桌子,用扇柄挑起七叶剪的一枝梅花——青色的梅花。
虽然不擅长做糕点,七叶却是很会剪纸花。
“在干什么?”背后公元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在给本君剪纸花。”扇童摇着扇子道。
公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气氛陷入了尴尬。
说来也奇怪,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似乎从来都没见过扇童和公元有过什么实质性的对话。虽然有时候扇童会为了挖苦七叶而称赞公元做的饭菜好吃、手脚麻利,却总让人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公元坐了下来。他的面前是成堆的青色薄纸,他随便抽出来两张,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滑动,转眼之间碎纸片纷纷掉落,一朵盛开的青花跃然出现在了三人的面前。
“菊花。”七叶伸手就要去碰,扇童摇摇头:“那是彼岸花。”
“彼岸花?”七叶从公元手中接过,抖了抖,“虽然从没听说过,但看起来倒是比梅花更相搭这青色。”说着她便站起身。
她这一起身不要紧,公元却是眼神一下子变了三分。七叶被他看得不自在,解释道:“新做的衣裳。”
“鹅黄。”
七叶很少穿亮色衣裳,她的衣裳都是挑的浅青色,却没想到公元看见她穿这身衣裳这么吃惊。那眼神看不出情绪,但是感觉黑黝黝的像是无底洞,若是对视就会吸人进去。配上那张冷冰冰的脸,七叶感觉要窒息的样子,汗珠都快下来了,她连忙边念叨边举步向后面走去:“你的东西做好了我去端过来。”一溜烟没影儿了。
此时中堂里只剩了两个人。扇童慢慢地从桌子上浮到半空中,那张彼岸花也在和他一起飞起,他道:“彼岸花,佛界和冥界都有。”忽然,“啪”的一声,纸花飞起贴到了一边的墙上,“烛巷本就是冥界的一部分,所以也未尝不是归宿。”
公元抬起头看着他,表情漠然:“你怎么知道这些?这闲事,你管不起。”
是,扇童点点头,自己不过是一把偶然得道又历劫失败的扇子精,对于他们的事,就算他知道因果也无能为力,只是……
“我既然将她带到烛巷,那便要护她周全,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会去打探,况且在很久以前……”这时,七叶欢快地闯了进来:“菜好了!”
两个人目光齐刷刷地转了过去,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突然把新衣又换回旧衣的七叶。
菜很丰盛,没有很多大鱼大肉,但看起来却极为精致。其中有一盆看起来很浓醇的汤,汤中漂荡着几缕撕成细条的蘑菇,荡悠悠的,不知为何却让七叶想起了那只死猫毛茸茸的尾巴。
话说自从上次她戏弄了那只猫妖之后,他竟然再也没有来过铺子,是真的生气了?那太好了,她心中暗暗庆幸。不过就在这时,店铺外响起巨大的锁链撞击的响声,很是刺耳。七叶端着汤下意识地就向铺子外面走了去。
浓黑的身影,佝偻的脊背,冥大人手中牵动着缰绳,宽大的袖口和绳端拖到地上,那几个红袍的娃娃就那样随着缰绳的摇动,一点点地僵硬地挪动着双脚。袖口中每隔几步就会落下一张长长的画轴,掉在地上。
“大人?”七叶不敢上前,只得站在原地呼唤,但冥大人仿佛根本听不见一样,只是押着那些小鬼从自己的铺子前缓缓地走过。
冥大人走后,铺子前的地上落着一张画轴。七叶有些不解地上前拾起摊开,只见上面有两个大大的篆字:通告。下面是一幅画像,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袍男子,翻青的眼,怨气不是一般的深重。
“居然是通缉令!”七叶先是大吃一惊,然后立刻就来了兴趣。这是她在烛巷待了这些年里头一次见到这东西,没想到竟然也有阴阳官抓不到的人,居然需要通缉。再向下看,“五千两!”七叶眼睛都冒出火花来,“难得的好事啊!”
“汤要凉了。”背后响起个清朗的声音。
“不好意思。”七叶猛然想起汤来,放下卷轴,端起食盒便向后一个大转身,正撞上了站在她身后的公元,一大盆汤华丽丽地撞洒了一大半,素色的衣裳沾满了油光点点。
七叶呆住了。公元皱起眉头:“你刚刚在想什么?”
七叶当然是在想那五千两银子啊,但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她竟然脱口而出:“弼……”
公元什么也没说,直接转过身去,七叶松了一口气,可是就当她把碗放下的一刹那,突然一只手狠狠地掐向她的脖颈。白光闪动,只这一下,七叶眼前瞬间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一片耀眼的白光在不停地闪动。黑色的眸子盯着茶色的眸子……
“公元,你……”七叶根本发不出半点儿喊叫声,只是徒劳地动动嘴,“扇童……扇兄……”
仿佛一瞬间跌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七叶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坠,坠着坠着竟然慢慢地站立起来。她慢慢睁开眼,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在黑暗中飞快地下沉,眼前忽然像放皮影戏一样出现了色彩艳丽的画面,一座小小的楼阁,飞檐石砖,一群身着前朝服饰的人,有老有少,有布衣也有锦缎,正围在那里,似是在把酒言欢、吟诗作对。
旁边一女子席地而坐,古琴安于双膝之上,素指时而轻捻时而复挑,头颈微微低垂,眉眼带笑,神情专注,悠扬的琴声从中袅袅飘出。旁边有一男子模样极其俊俏,与她同坐,和着琴声而歌: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竟然是生离之歌,哀戚的曲调催得人鼻子发酸,七叶呆呆地听着,竟然感觉要流出泪来。
一位老者突然起身,对着二人说:“你们姐弟二人虽是遭了大难,无家可归,但幸而遇到我们几个,志同道合,林公子才华横溢,言儿姑娘也是性情中人,不似女儿家,竟是个有大抱负的巾帼之才,当可以此处为家,每日把酒吟诗,枉此生,却不也是快活?”
座下的姐弟二人相视一笑,俱点头称是。
“今日虽是初聚,但我们几个志同道合,只当作久别重逢,就请姑娘弹个欢快点儿的曲子吧。”
言儿姑娘笑着答应了,手指轻轻撩动,又一首曲子悠然而出。
在场的几个人都应着歌声,踩着节拍跳起舞来。跳的是前朝流行的一种舞姿,现在看起来颇为滑稽。七叶看着好笑,忍不住乐出声来,就在她出声的一瞬间,“砰”地弦断了,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七叶这边看了过来。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七叶被吓了一跳,不好意思起来,连忙作揖道歉,“我是……”
正当她手忙脚乱要介绍自己的时候,只听到那个弹琴的姑娘突然站起身来,皱起眉头,指着七叶:“又是你!”
七叶突然反应过来,她指的不是自己,七叶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但她刚一回头,脖领突然被猛然揪起,整个人腾空飞了起来。眼前的楼阁倏然消失,出现了一片平坦的草原,抓在她脖子上的手猛然一松,“扑通”,她从半空中跌到了草地上。
她转头一看,发现刚才的女子也被一起丢在了草地上,女子脚边站了一个浑身素白、戴着白纱的男子。女子挣扎着要起身,男子手轻轻一抬,她便又跌了回去。男子轻轻地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白净、儒雅、不带任何表情的脸。
“公元。”七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看着他,又看着躺倒在地上的女子,七叶吃惊不小:“她,他们?”
“你这个畜生,枉我把你当成亲哥哥一样,那么尊重你,你害死我爹娘,如今又杀了我幼弟,今天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女子脸上满是泪痕,咬牙切齿,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起不了身。
短短的工夫,刚刚那个唱歌的男孩儿竟然死了。
公元走上前,一把将她拉起:“你骂我,我很难过。”
“呸!”女子狠狠地唾到他脸上,“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都洗不净你肮脏的灵魂,枉我之前信任你,你个畜生!畜生!”
公元攥起拳头抵在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撩起她披散的长发,将她头上的发簪狠狠拔下,丢在地上。
是那根簪子!再一看,那簪子却已经不见了。
“烧死你爹娘的火是我放的没错,因为他们实在把你这个千金大小姐保护得太好,十八年不曾出过闺门,不过你的弟弟,你弟弟已经死了,他们都看见了。一个死人会复生?会有那么容易就被你碰见?”公元冷冷地看着她。
“你放屁,那不是我弟弟,难道是鬼吗?”女子将他的手厌恶地拨开。
“是鬼就好了,我可以直接灭了他。”公元淡淡地说道。
“嗖”,一道强光从公元手指尖放出,“砰”的一声仿佛弹到了什么硬物,一只白色小猫从空中掉落到了草地上。
“弼!”七叶脱口而出,她连忙爬起身。
白猫落到了草地上,化作一团白雾,雾气长成了一个身披赤红长袍、模样妖孽的男子——真的是弼。
公元扳着言儿姑娘的头向后一转:“看吧,你的好弟弟。”
“长得像个青楼女子一样,他才不是我弟弟!”女子怒道。
青楼女子,七叶笑出了声,但是他们好像根本听不到她发出的声音。
“骗你的不止我一个。”公元平静道。
弼突然飞身上前:“但要她死的却只有你一个!”
公元皱起眉头,手一挥,弼大叫一声,捂着胸口从半空掉了下去。虽然七叶已经猜出这些不是真的,但她还是心中“咯噔”了一下,起身跑了过去。只见弼双目紧闭,倒在了草地上,手中握着的一把短刃掉在了不远处。
虽然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但是七叶仍然觉得很失望。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是背叛?她对着公元怒吼:“弼……公元,你够了!”然而,他们并不能听见她说的话。
趁着公元被弼分神的瞬间,言儿姑娘翻身而起,一把抓过弼掉在草地上的短刃,朝着公元的胸口狠狠地刺下。
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公元回过神,伸出左手一挡,右手猛力地扼向她的喉咙,掌心中白光闪动,言儿姑娘脸色瞬间黑紫,翻起白眼。
那是“望乡”!七叶向自己的腰间摸去,摸出来一把一模一样的短刃。
像是在梦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这时候七叶猛然意识到,这一切应该是很久之前在公元身上发生的,但不知为何竟在她的眼前重现。
言儿姑娘不住地蹬踹,公元狠狠地抓着她,一副睥睨众生的冷漠。看着那个公元,七叶浑身上下都感到冷。虽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是她无力阻止。
“浑蛋。”七叶突然感觉自己鼻子一酸,她埋下了头。
言儿姑娘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再也动不了了。
“居然是他亲手杀了你……”七叶攥起拳头,抬起头想要放声喊叫,然而眼前的景致忽而再次大变,又是一阵眩晕袭来。
她睁开眼,脖颈绞痛,而刚刚那个扼住自己脖子的人正一脸惊愕地看着她。他猛然松开七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咳作一团的七叶。
七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慢慢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原来还站在铺子里。
“我刚才……”七叶虽然气都喘不匀,但脑子却依旧灵光,“我刚才看见的是……是你的记忆?”
公元难以置信地看着七叶,她居然从他眼中读到了记忆,虽然只是巧合,但是……他冷静下来,想要走上前去。
记忆忽然重叠,七叶摸着脖子怒喝:“不要过来。”
“你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亡妻。”七叶冷笑道,“那个女孩儿,那个叫言儿的女孩儿,是你杀了她!什么亡妻,可笑至极!”
公元冷冷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目光平静:“是。”
想起相处的这些时日,想起自己心下不知不觉的那些悸动,那些以为他待自己的不同,以为他……羞耻难当,七叶颤抖着手,将簪子从头上拔了下来,长发如瀑布倾泻,她冷冷一笑,将簪子远远地抛向黑暗之中:“她的簪子,你并不配。”说完,七叶转身跑进了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