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掸……”
昏昏沉沉中,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两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这二人均无大碍,只是需要些时辰才能醒来。”
“无大碍便好,那个人虽然穿着不堪,但我看着他却眼熟,许是……”
“如此……”
……
四
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真的。姜花可不是从小在闺房里被当宝贝宠大的,在永明城还热闹繁华的时候,她虽然是女儿家,但总趁着家里看不住的时候整日整日地在外面和些男孩子打闹戏耍。长大之后,爹中了举人做了官,她出门的机会不但没少反而更多了,自认为见过的人和世面不少,英俊潇洒的公子哥她都会过,只是这样一个水葱样的男子真是世间罕有。
那脸颊细嫩得像小姑娘,高挺的鼻梁,薄唇,那双眼此时虽紧闭着,但是姜花已经能想象得到它睁开的时候会有多惊艳。
东楼醒了过来。眼前是一个姑娘,凭良心说,不算漂亮的姑娘。
“你是?”东楼脱口便问,边问边警惕地看着四处。
“我救了你。”姜花斜眼看着他。
东楼垂下眼帘,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好像之前自己是被几个人从地上拉扯起来,但不记得里面有个女子啊。东楼挣扎着要起来,姜花忙按下他:“你还没好呢。送你来的老头儿说了,要卧床四天,你还差半天呢。”
东楼吃了一惊,原来自己已经睡了快四天了。坏了,他和绾儿说自己出门有事,七天内必回。如今已经过了将近十天了,绾儿一定急坏了。对了,还有汤,汤的尸首,东楼咬了咬牙:“汤少爷……”
姜花拉他回床榻边坐下:“他在西边。”
西边,东楼一愣,鼻子一酸,莫名就哽咽了:“已经下葬了吗?”
“下葬?”姜花用疑惑的神情看着东楼,“虽然还没醒过来,但也不至于就下葬了。”
“你的意思是?”
“怎好端端地给个活人下葬?”
“汤还活着?”东楼鼻息粗喘起来,脸色忽地发白。
坏了,又被吓到了,姜花赶紧扶他躺下,轻声安慰:“活着,活着,而且汤他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喊声:“小姐,大人在那边找呢。”
“好的,这就来。”姜花连声应和,虽然好想再待一会儿,但爹叫了,也只能先过去。她顺手给他掖了掖被角,起身出了房间。
说是半天,但每当东楼想要出去的时候,就会有人出来拦住他,他一被困就是十一天。姜花找人去给云乐楼带了书信,替东楼报了平安,其他的只字不提。
这段时间里汤少爷也已经死而复生了过来,只是似乎是被有意阻拦,两个人不曾相见。东楼偶尔从姜花嘴里听到汤少爷的起居消息,心中喜悲难说,但更多的还是焦虑和疑惑。这种感觉随着日子越多就越来越明显。
魏大人是朝廷命官,汤少爷是死里逃生的朝廷命犯,怎么想这里都有可怕的疑点。再加上偶尔问起姜花的时候,她神情总是有些不自然,东楼心中更是疑窦丛生。
他想见汤少爷一面。东楼无数次地提出这个要求,却被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东楼疑心病越来越重,茶不思饭不想。姜花无奈,只得找着跟汤有关的话题和他聊聊,但又得避开两人能不能见面这种问题,很是累心。终于有一天,她的耐心磨没了,没好气地告诉东楼:“汤家卷进了玉玺之争。”
这些东楼当然知道,不过姜花却以为他不知道,但看着东楼每每提起汤少爷都急切得了不得,不由得心生了个诡计:“皇帝现在已经知道汤家独子还活着,悬赏六千两银子。”
“什么?”东楼果然跳了起来。
“别激动啊。”姜花慢条斯理地道。
“那魏大人他?”东楼急道。
姜花心中暗笑,但还是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爹啊,爹还在犹豫。”
东楼的神情落寞至极。
姜花话锋一转:“不过和情义的无价相比,六千两……”
情义?东楼看着她。
“虽然他和我不熟,但若是我夫君的朋友,那也就算是我魏家的朋友。”
“你说什么?”东楼听得一惊。
“自己想去吧。”姜花“扑哧”一笑,转身跑走了。
这一夜,东楼无眠。
只是个恶作剧,姜花并没有多想就顺口编出来的恶作剧,但东楼却当了真。接下来的七八天,东楼再也没提过想要出门或者去见汤少爷,只是像在自家一样,吃饭睡觉,偶尔吊吊嗓子,唱两句曲,练练身段,异常的平静。
平静之后就是风暴来临。
“如果你爹不介意我是个戏子。”东楼想了好几天才说出了这句话。
姜花原以为恶作剧都过去了,没想到东楼还一直记挂着。她只得忍住笑:“我去问问。”
姜花没打算真的去问,但是走到中堂的时候,看见爹坐在那里喝茶,她便脑子一抽,真的走上前,“扑通”跪在地上:“爹,你介不介意我嫁给一个戏子?”
“噗”,魏大人将茶水喷了姜花一脸。他一向只知道姜花胡闹,而且天天对楼上那个戏子上心得很,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敢说出来。
“您介意?”姜花小心翼翼地问道。
“废话!”魏大人勃然大怒。
姜花默默地退了下去,神情落寞。
她低眉顺眼的神情像极了她的娘亲,那个让魏大人一生背着愧疚苟活的女人。所以姜花无论怎么闹,魏大人都从不忍心说她半句,他太怕她这个神情。而她对那个戏子有多上心,当爹的魏大人也都看在眼里。
这一日两人不欢而散。但是四天之后,魏大人找人给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姜花带了句话:“可以入赘,但是从今往后再不许登台唱戏。”
不许登台唱戏。东楼听到这句话嘴角动了动,他并不意外。
一场玩笑成了真,三天之后东楼终于被允许下楼,但是他依旧没有见到汤少爷。姜花告诉他,汤少爷已经更名换姓被送回燕南老家了。再之后东楼收到了一封书信,上面是熟悉的笔迹,大意是已经回到了燕南,安好勿挂。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很平淡、普通。东楼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回信给他说让他以堂主的身份住进云乐楼,绾儿从此便拜托他照顾。
大婚的那日是个艳阳天,好大的日头,满目的火红烧得人眼痛。
没有绾儿,没有汤少爷,在一座死城里甚至没有什么孩童来追车跑闹。锣鼓鞭炮齐鸣,声声回荡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中,显得格外响亮,花轿落地,鼓乐息声的一刹那又显得格外寂寥。
拜堂,敬酒,东楼一身大红,像被牵了线的木偶,一掷一动。
入洞房的时候,他搀着烂醉如泥的新妇到内室躺下,几乎是一沾枕头,红帐内便传来了沉重的鼾声。东楼将她安顿好,坐到桌前,从袖中掏出一封家书来,就着烛光细细地抚摩着封口的火漆。从汤回燕南之后,他和汤只通过两次信,这次便是第二次,此时离之前已经时隔将近一年。他慢慢地把信拆开来,熟悉的笔迹,废话很少。
窗外漆黑如墨,无星无月,窗棂上倒映着歪歪斜斜的树影,仿佛探进小窗的花枝。东楼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然后站起身,将手中的信在火光里轻轻一撩,白纸黑字在烟火里翻飞挣扎:
“东楼吾弟,见字如面……”
喜袍的宽袖虽然不似水袖,但翻飞舞动起来却别有一番风韵。红袍的下摆在碗口粗的烛火间飞快地、有惊无险地游走穿梭,身姿犹如想要一飞冲天的凤凰在九天下的凡尘里落寞地挣扎。
这是一段他从未跳过的舞,一遍又一遍,直跳到天明。
改名孟凡的汤少爷在和绾儿成亲之后,正式做了云乐楼的楼主。
没了东楼的戏,云乐楼又差点儿经营不下去了。楼主不得不派人满大燕搜罗能够挑起大梁的戏子来,虽然最终真的有几个出众的,但和东楼相比还是差得太远。纵然汤能够在其他方面尽量弥补,却仍然只能看着云乐楼一点点地衰微下去。
在姜花眼里,东楼是个冷情的人,和这座几乎没有人的死城一样冷清。
唯有喝酒的时候,他才愿意多说两句话。偶尔爹看不见的时候,姜花还会央求东楼唱一段给她听,但都被一一婉拒。
要说偶尔有流露情绪的时候,那就是东楼在收到妹妹绾儿寄来的家书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会坐在灯前大口大口地喘气。姜花觉得,她和东楼,与东楼和那封信之间有着太大的不同。
半年之后,姜花怀孕了。又过了十个月,姜花给东楼生了一个女儿,姓姜。又过了一年多,姜花再次怀孕,这次是医馆的人给把了脉,说准保是个儿子。姜花很高兴,她心里想着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要随着东楼的姓。可是这一切落在东楼眼里,却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姜花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但是绾儿却一直没有怀孕的消息。东楼在给绾儿的家书中委婉地提过几次,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他答应过师父要照护好绾儿一生一世,如今这样的情况倒是让东楼担心绾儿和汤的身体。
不过,就在这件事还没有着落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不好的消息,云乐楼这次真的要开不下去了。所有人都不意外,没有了东楼这个招牌,云乐楼的衰败也是早晚的事而已。
和上次不同,这次东楼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只是在家书中,绾儿求东楼回家乡去看一眼。
姜花没有阻拦,这个要求无可厚非,她只是要求东楼带上她一起回去。
杏花开得正盛的日子里,东楼再一次回到了燕南。马车直接停到了汤和绾儿现在住的一处小宅前。迎出门来的是东楼之前的一个小徒,东楼搀着姜花走到屋内,一眼便看见了正在收拾东西的绾儿。
“绾儿。”东楼心中五味杂陈。
绾儿回头一看是哥哥,跑上前一把抱住他,“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东楼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她。绾儿长高了,但是比之前瘦了太多,后背随随便便碰一下就是硬邦邦的骨头。东楼心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
“你夫君呢?”姜花看着两个人哭得差不多了,走上前去,好奇地问。
绾儿抹抹眼睛,指了指后面,又指了指天。
“去了后街采办,晚上才能回来。”东楼帮着翻译道。
姜花这才知道原来东楼的妹妹绾儿是个哑巴。难怪云乐楼离了东楼就不能转了,原来燕南名角花师父的女儿竟然是这样子的,倒真的是可惜了。
绾儿拉着东楼,姜花跟着东楼,三个人找了间大点儿的屋子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了接风的菜肴,基本上都是东楼平日里爱吃的。吃完饭,姜花去帮绾儿刷碗,东楼也要帮忙但被撵了出来,只得随意出门逛逛,一直逛到天快黑了。
踏上门槛的那一刻,估摸着汤少爷也该回来了,东楼深吸了一口气。
“回来了。”迎上来的是姜花,她脸上带着一贯的灿烂的笑。
“走,我们上楼去。我有事要和你说。”
姜花很少用这样郑重的语气,东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跟着点点头。
姜花趴在东楼的耳边说了一个秘密。
当晚,汤回来已经过了三更。一进门便看见一个人坐在楼梯上,双手拄着下颌,闭着眼,好似要睡着。
汤想了想,不打算惊动他,便悄悄踮起脚尖,尽量不发出声音地从他身侧经过。
“站住。”
一偏头,已经对上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有事?”汤不得不停下脚步。
“有。”东楼站起身,平视着他。
“但说无妨。”汤转过头去看着楼梯的尽头,好像随时准备冲上去。
“她是你妻子。”东楼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怒火。
“我把她当妹妹。”汤目光有些直。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东楼彻底发火了,他几乎从来没有发过火。
“我知道了。”汤突然笑了。
东楼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却不知道。”天很黑,看不见表情,但是周围安静得能听到喘息。
“走了。”汤径自上楼,再也没回头。
东楼一个人走下楼梯,向后园子里走去。他前脚刚走,后脚整个正堂就亮起了昏暗的光,一个身影从楼梯后走出,看看后园子,又看看楼上,眼中不知不觉有什么东西变得锋利。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东楼发现,后园子里正在洗碗的绾儿,身子佝偻在一起,似乎有些颤动。
绾儿在哭?东楼心下一震,连忙走上前去。绾儿突然起身抱住了他。
“哥哥知道绾儿受委屈了,我已经找汤谈过了……他……”东楼的话还没说完,只见绾儿边哭边拼命地摇头。东楼心痛得紧紧抱住了她。
隔日,绾儿和汤都没有出来吃饭。姜花上楼去叫,结果门被从里面上了闩,怎么也打不开。
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姜花惊慌失措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东楼一听急了,直接上楼一脚将门踹了开。
汤不在,绾儿僵硬的尸身在温暖的阳光下镀上一层金色,显得她脸色出人意料的好。
“绾儿!”东楼扑上去把她从绳套上解下来,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但是没用了,绾儿已经死去多时了。
“绾儿啊!”东楼放声大哭。
这时身后的姜花突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地板上流着鲜血。
被惊叫声吓到,闻讯赶来的几个小徒见大事不好,连忙招呼去叫郎中,一时间小小的两层家宅闹得人仰马翻。
姜花的孩子最终还是保住了,但要卧床,再动不得,受不得刺激。
东楼安顿好姜花,走上楼,绾儿的尸身已经被平放在床榻上,身上盖着一层白纱。他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绾儿,就这么想不开?之前那么多艰难都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再坚持一下……”
他的余光突然瞥到了枕头下面露出的纸片。他把纸片抽出来,竟然是一封长信,像是匆忙之下汤的手笔。他慢慢读了下去,越读脸色越苍白,越读手心越开始出汗,身子开始颤抖。
从两个人初识到汤出银子为东楼重新赎回云乐楼,再到京城收尸,牺牲自己娶了姜花姑娘,这封信写得太详细也太露骨。
东楼不知不觉已经泪流了满脸。汤怎么会承认,不可能!他应该知道这会害死绾儿的啊。
东楼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汤自从昨天晚上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了,他去哪里了?
汤会在哪里?其实不用想也会知道,但现在的东楼宁愿他不在。
云乐楼。闲置了一个多月的戏楼没有一点儿灰尘,好像下一刻就有人上台来表演一般,干净整洁。
东楼跨过门槛,只见空荡荡的戏楼中离戏台最远的位置坐着一个人。东楼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死寂的戏楼,恍若隔世。
没有惊动那个人,东楼悄悄地绕到戏台后面,换上一件素色、上面略带些水墨纹路的戏服,坐到铜镜前,细长、柔软的手指拾起黛石,沾起油彩。
一个精致的妆容。
深吸一口气,他从后面款款走上台前。
汤的目光从远远的角落里投来。
东楼深吸一口气,开腔唱道:
“一掸晦气散。”
“二掸霉运拦。”
“三掸啊,水不淹,不落旱,财神来与女儿亲,姑婆许我进好门。”
这一场戏叫作“掸檐尘”。没有生角,只有一个旦角的独角戏。
东楼许久不练,动作有些僵硬了,但丝毫不影响他的角色。纤细的腰肢,衣袂翻飞,婉转的唱腔在没有鼓乐声的衬托下依旧动听。
不知不觉,他恍惚间看见汤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端着一壶酒,向戏台的方向走来。
东楼忽地停下,将身上的戏服倏然脱掉,露出里面的男子衣裳来,他口中依旧唱着,却慢慢地在戏台沿上坐了下来,双脚搭在外面,眉眼笑意盈盈。
汤也在笑。
两个人就这样对坐地看着,看了好久。
“绾儿自缢了。”东楼突然道。
“你恨我吗?”汤笑了笑,反问。
“恨!”东楼笑着点点头。
“杀了我。”汤的笑容愈加灿烂。
东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两粒丸药,放到手心上。汤上前刚要接过,东楼又突然将手收走:“我想听你解释。”
汤摇摇头,掰开他的手,取出药丸,投进酒壶里摇了又摇,仰起头喝上了一大口。
东楼笑着看着汤,看着他的嘴角流下鲜血来。
“为什么?”东楼的笑容终于再也无法阻挡眼泪流下来。汤的手已经端不住酒壶,东楼轻轻地接过。
“九……年。”汤的手抽动了下,突然松垮垮地掉了下去。
“毕竟一同要……家去……”台上的戏子缓缓地倒地,嘴角那丝不易察觉的笑映在每一个看戏人的眼中。
整个戏堂里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起来欢呼,寂静。
五
“结束了。”八两淡淡道。
台上的花旦慢慢站起身,鞠躬谢礼,他的目光看向八两,两人相视一笑。
“你们认识?”七叶有点儿吃惊。
“他要走了,这戏楼明日起便归到我的名下。”八两解释道。
“九年之期。”七叶垂下眼帘,问八两,“就是今日吧?”
八两摇摇头,声音有些低沉:“是明天吧,毕竟不是为了相遇,而是为了一起回家。”
八两问她想不想去后面看看,七叶同意了。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七叶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燕南第一的花旦不上妆的样子。他对镜卸妆,远远望去真的好似个婀娜多姿的女子。
“你去意已决?”八两望着他。
“是。”东楼的声音带着燕南特有的婉转。
“他没有来。”八两道。
“没有。”东楼回答。
“他没有信守承诺。”八两继续道,这话听起来莫名的毒舌。
但东楼却绽开笑容,笑容无比灿烂。此时的他已经将半边脸的妆容取下。那镜中的脸,一半是戏子一半是东楼,一半是宿命一半是事休,一半是风月情愁一半是覆水难收。
“不妨。”他淡淡道。
“我去楼下吹吹风,清醒一下。”酒喝得多了,有些难受,七叶不好意思地笑笑,径自下楼。
之前挂满的彩带都已经被卸下收起,戏楼门口时不时依旧有魂灵经过,但单薄的匾额,简单的几个字,没有人会向这边多看一眼,倒是七叶一脸潮红,神情迷离地站在门口,惹得不少目光看过来。
或许汤也曾在这里经过,向这边张望,甚至在门前看着戏堂中的身影微笑。七叶这样想着,嘴角不由得上扬。
初夏不到,夜晚的风还是有一点儿凉飕飕。七叶倚着门,吹着小风。
醉酒本是狼狈的一刻,但在某些人看来,绯红的脸颊、微合的眼帘、随风飘动的裙摆,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又是弼。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七叶发现自己和弼之前真是有扯不开的孽缘,走到哪里都能碰见。
“孽缘。”“孽”字被七叶咬得格外用力。
“孽缘也是缘,你承认就好。”弼扬起邪魅的笑,伸手便要去摸她的脸颊。
“来看戏?已经关门了。”七叶不动声色地闪开。
“看戏,这一出贵妃醉酒倒是难得的很。”
“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七叶说着便要走。
弼一把拉住她,在她耳边小声道:“你要回铺子?”
七叶皱起眉头:“当然。”
弼蓦然松开她,一挑眉,叹道:“回吧,有情人就是心有灵犀,连回铺子都挑的一个时辰。”
弼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七叶脚下一顿:“你是说?”
弼若无其事地一挑眉:“公元回来了。”
“啊?”七叶没来由地就是一声惊呼。
这么激动,弼撇撇嘴,没有说话。
“他是回来继续杀我的?”七叶苦笑,“我真的是有好多事情想不明白。”
弼抬起头。她不明白的事,他都明白,其实他也想过,如果他真的拼着性命开口把一切都告诉她,那这一世的结局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可是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家小楼边忽然闪过一道身影。弼笑了笑,上前拉起七叶的手:“想不明白的事情,如果我愿意,倒是可以帮你想想。但是本公子饿了,你要先陪本公子去吃饭。”
七叶脚下已经没了力气,被这一拉扯就轻飘飘地斜了过去,还差点儿撞到弼的怀里。
“慢点儿。”弼不动声色地揽住她的肩膀,眼神向后一瞥,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说是吃饭,但弼却没有拉着七叶去食肆,反而进了一家客栈。两人吃了面,弼很难得地掏出碎银子付了饭钱,惹得七叶一阵惊讶。
“你吃饱了?”七叶问。
弼满意地点点头。
“帮我想。”七叶没好气地道。
“本公子说的是当本公子愿意的时候,可是本公子现在并不愿意。”弼胡搅蛮缠道。
要是往常听了这话,七叶一定会跳起来,但是这次她难得地摇了摇头:“那就算了。”
“不过本公子倒是有另外一件事很愿意告诉你。”弼道。
七叶漫不经心地抬起头:“说。”
“蜉蝣山。”弼一字一顿道。
蜉蝣山。听到这三个字,七叶的心肝都颤抖了起来,脸上的酒气去了一半。
“上次出楚王府之后遇到的那些白绫敷面的人是蜉蝣山的人。”
七叶难以置信地看着弼。
“对不起,可能是上次出巷的时候暴露了你。”弼的语气与往常不同,他是真的内疚。他将自己背后一直背着的一个包袱取下,里面是一把长刀。
“这是?”七叶吃惊道。
“这是我后来去茶楼的凳子上拔下来的,顾八两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弼道。
“这虽然是把普通的长刀,但是抛的时候一定用了法术,所以你们拔不下来。”
“这也是蜉蝣山……”七叶脸色惨白。
弼默然颔首:“这应该是个警告,不过这个警告也太嚣张了。当年北冥上神在凡界的私生子凭借法力作乱,危害凡界,所以天帝才差人在昧谷处造蜉蝣山,关押那些体质有异的人,免得他们兴风作浪。后来蜉蝣山大变,传说看押蜉蝣山的神族偷偷食人或以人神识炼丹。”
时隔这么久,还是被蜉蝣山的人发现了。
这一刻似乎是预料之中,七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们不会要我的命。”三番两次想要杀她的人是公元,但蜉蝣山的人不会,他们要抓她回去,一辈子囚禁,生不如死。
“和被蜉蝣山的人抓走相比,死在公元手里倒是个更不错的选择。”七叶自嘲道。
“其实现实永远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但也绝不至于那么坏。”弼的舌尖慢慢舔过嘴唇。
“好熟悉的话。”七叶皱了皱眉头。
“这是一位故人告诉我的。”弼眼神中有着难得的认真,“她对我有恩。”
看着那目光,七叶微微一愣,心中泛起异样,没想到弼也有那么在乎的人。忽然,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拈花而立的回忆闪过她的脑海,她问道:“是不是之前我在迷谷的祭堂里看到的那位?”
弼有些吃惊,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公元是不是也认识她?”七叶问。
弼想了想,点点头。
“我曾经以为你们是在烛巷之后认识的,直到我看见了公元的记忆。”七叶慢慢道。
公元的记忆?弼心中猛然一震。
“你看见了什么?”他急切地问。
“我看见了他的亡妻,他杀了她,而你就站在旁边。”七叶看着弼。
弼低下头。
“你曾经把我困在迷谷的时候,那里有一座祠堂,里面供奉着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是不是……”七叶语气突然急促起来。
“不是。”没等她说完,弼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
七叶眼前不自觉地闪过曾经在公元记忆里看见的一幕幕,他亲手扼住言儿姑娘喉咙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与她的眼神交融,怎么看也不是憎恶,而是痛苦和支离破碎。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了她?”她问。
弼点点头,又摇摇头。
“和他要杀我的原因一样吗?”七叶换了种问法。
弼想了许久,终于回答:“是,但……”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摊开,里面是一根长长的发簪,发簪一端的青珠闪动着幽光。
弼将她的长发用簪子简单地绾起,又顺手将耳畔散落的秀发撩到耳后,那是她左脸颊的位置,耳边有块指甲盖儿大小的浅褐色胎记。七叶下意识地想躲,但不知怎的,身子却好像再也动不了。弼离她那么近,浅青色的瞳仁里闪动着她少有的局促表情。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知道我们会有故事。”弼温柔地道。
“什么第一次见,什么故事?”七叶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
弼轻轻地捧起她的脸:“这个故事。”
平日里弼虽然总是有些轻佻的举动,但眼神却从来不会这样认真。七叶不知不觉心跳如鼓,呼吸局促,尴尬非常。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应该说出点儿什么话来缓解,但是憋了半天,最终只化成了一个字:“热。”
这个字软绵绵地一出口,七叶真是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但是她是真的好热,热得像要烧起来。
“哪里热?”弼慢悠悠地问。
七叶偏过头,屏住呼吸,错开他目光的对视。
“这里热。”弼微微眯起眼来,他轻轻地喘息,温热的湿气触碰到眼前人的脸颊。
七叶只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炸掉了,连忙偏回头,躲闪。没想到这一闪,他的唇正好从她的脸颊滑过。
“不是?那是这里?”弼猛然直起身子,双手一揽。
唇附上唇,齿碰上齿。
七叶蓦然瞪大了眼,但是只这一瞬间却又给了他的舌闯进来的机会。舌在齿间翻云覆雨,齿在唇间有韵律的开合。不知怎的,心中有一个地方蓦然炸开了,漫天的碎片滑落,搔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很痒,痒得浑身颤抖,难言的感觉,唯有紧紧抱紧眼前的人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心。她不再挣扎,而是闭上眼。
“你刚刚说什么第一次见面?”七叶喘息。
“很久很久以前……”弼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彼岸……”有人在叫。
“彼岸……”
谁?
七叶在蒙蒙眬眬中想要听清,但是脑子已经陷入了混沌,一片空白……
彼岸……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