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你,
一切都不重要,
只因为你,
我什么都不要。
沈钦隽大概十分了解此刻我晕晕乎乎的状态,探过身,安慰一般拍拍我的肩膀:“弄不懂没关系,我已经帮你联系了律师和职业经理人,以后可以委托他们处理股权的事。”
我点点头,试探着问了一个最直观的问题:“那这些原始股现在市值多少?”
他露出“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的表情,不紧不慢地报了一个数字。
我又一次被雷劈中,想不到这辈子我还会有一夜暴富的日子,成为名媛也指日可待啊!
“这么多钱该怎么花啊?”他十指交叠在桌前,微微勾起唇角问我。
“我先去捐一些出来。”我斟酌再三回答。
他眉梢微扬,目光中似乎也闪动着温柔:“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吗?”
“不是,运气啦,金钱啦,或者感情……得到太多的时候,就要适当付出一些,这样比较好,比较平衡。”我看他略有所思的样子,补充一句,“我的人生信条。”
“你哪来那么多邪门歪道?”他笑,“虽然有职业经理人,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问我,但是你自己还是好好看上几遍——这也是你爸爸的心血,不要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
我乖乖点头。
“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他起身帮我拿了外套,“现在满城风雨,记得不要出门。”
老实说,我比较担心他的处境。不过丝毫都没表现出来,我抱着资料对他摆摆手:“你也早点休息,别工作太晚了。”
送我回去的是他的助理小谢,我们刚在盛海有过一面之缘。
“白小姐,额头没事吧?”
“你知道我出了车祸吗?”我有些惊讶。
“当时我的车子就跟在你的大巴后边,第一时间告诉了沈先生。”
“你不是比我早走吗?”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笑笑说:“其实我在酒店遇到你,就觉得你表情不大对劲。沈先生吩咐我看着你一些,怕你出事。”
难怪他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我想了想,问:“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去盛海做了些什么吗?”
“应该和你猜的差不多。”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白小姐你是在五岁前后被送进去的,沈家每个月都有转一笔钱过去,相信你那个时候也有所察觉,才去盛海查看。沈先生那时有些担心你……所以让我去看一看。”
说得多轻描淡写啊……看一看?
我暗中翻了个白眼,不由感叹就目前而言,我还没法和沈钦隽斗心机斗缜密,所以……也不用担心他,因为如今这枪林弹雨中,他比谁都得心应手地能应付呢。
我在便利店里拿了两罐啤酒才上楼。
在沙发上坐下,拉开易拉罐先喝了一口,到底还是把手机打开了。
看着手机左上角信号串开始慢慢出现,我想最坏的打算就是很多陌生号码的短信涌进来,问我这个第三者的感受。不过战战兢兢的时候,转念一想,现有什么好怕的——我现在有了很多钱哎!大不了就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躲上一年半载呗。
抱着这样没出息的想法,我等了片刻,新手机却清清静静的,只有麦臻东发来的一条短信:开机之后联系我。
我连忙回拨过去。
没响两下,师父就接起来了。
他不像下午那会儿,对我说话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沉沉问我:“躲哪儿去了?”
我支吾了一会儿,不答反问:“麦爷爷是荣威的老工程师了,是吗?”
“问这个干什么?”
“能帮我问问吗?他认识……苏向阳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白晞!”他忽然喊我的名字,即便是隔着电话,我依然能听到他略带一丝紧张,“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是我爸爸啊。”我低声说,“我也是才知道的。”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你都知道了?”
“……你也知道!”我深吸了一口气,“你也瞒着我?”
“我们当面谈吧,现在方便吗?”
麦臻东的车就停在路对面,我三步两步跑过去,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上。
气氛有些诡异地安静。
我板着脸气他瞒着我不说,可他沉着嘴角是为什么生气?琢磨了一会儿,我还是屏不住,先开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理由和沈钦隽的一样,我也担心你会犯病。”
“所以,从一开始,你们就都知道我是谁?”
“不。”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把你找回来。”
麦臻东一手扶在方向盘上,眯着眼睛打量我一眼,淡淡地说:“你爸爸的事我知道,小时候我们也见过面,可是过了那么多年,我没有认出你,我也不知道……他一直在关注你。”
我默默地听着,心底忽然很感动。哪怕只是为了沈钦隽的心意,他这个哥哥,做得也已经足够多了。
“你后来去荣威工作,我在沈家见到你,才留心到沈钦隽对你的态度有些奇怪。我问了他,他又不肯告诉我。后来还是听到他和助理说话,才知道他竟然悄悄把你找回来了。”
我恍惚间记起那时秦眸来找我拍订婚照,麦臻东黑着脸和沈钦隽去书房里谈话,那时他说:“爱她所以才这么折磨她?”
莫名其妙的,脸颊上有些烫,我连忙将思绪拉回来,努力听师父说话。
“我觉得这样不妥,毕竟没人能评估你那时的状态,万一受了刺激……”他放缓语速,看了我一眼,“所以私下我找他谈了几次,恰好你那时要辞职,借着这个机会我给你介绍了新工作,你们似乎也渐渐疏远了。可是我没想到,沈钦隽还是告诉你了。”
“其实是我自己想起了很多事,他实在瞒不过去了。”我低声说,“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我真的没事。”
“白晞,你那时得的是儿童癔症,我去咨询过医生,虽然一直没再复发,但是一旦诱因足够强烈,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转换为成人癔症。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是不是应该和心理医生聊一聊?”他温和地看着我,“如果你选择……回到苏妍这个身份的话。”
苏妍这个身份,意味着完全不同生活和人生。或许我还是没有很好地适应吧,这段时间我经常恍恍惚惚、噩梦缠身,能和医生聊聊也好。
我点头说:“好啊。”
“我有个好朋友是心理医生,过两天就带你去看看。”
“欸?你不问我插足沈钦隽和秦眸的事吗?”我很不知好歹地追问了一句。
师父斜睨我一眼,冷哼:“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会觉得没准是你自作多情;既然现在都知道了,当然也知道他一直拿你当妹妹看,那还有什么事?”
似乎是这个道理,我抿起嘴角笑了笑,有意没去理会心底的酸涩感:“师父你问完啦?那我可以走了?”
“等等。”他忽然一把拉住我,我从未见过这个男人这样郑重地同我说话。
“白晞,之后沈钦隽和秦眸之间的事,你绝对不要去掺和。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可如果有人主动来找你、挑衅你,也要忍住。杂志社那边我去帮你辞职,你可以休息上一段时间,放完假到我工作室来上班。”
我被他的语气吓住,呆呆地问:“这么严重?不至于吧?”
“以沈钦隽的能耐,应该能把你从这件事中摘出来,你就静观其变,什么都不要管。”
“秦眸顶多也就气不过沈钦隽悔婚啊?”我仔细想了想,“没准他们还能复合呢。”
“如果能复合,秦眸工作室的声明就不会发得那么绝,明知道你对沈钦隽来说很重要,还敢把你也拖下水——她的新戏还是沈钦隽找人投资的,她敢这么做,你觉得只是意气用事?”
我的确没这么想过,一时间哑然。
他淡淡一笑,“这事的水深着呢。”
一天之内接受了这么多信息量,我回到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手机上打开了QQ。深夜里璐璐的头像还在线,一闪一闪的,我刚点开,噼里啪啦就来了好几条消息。
“在不在?心情好差……早知道年初和你一起辞职了。”
“?”
“那个时候还有猎头来找我,我还拒掉了,哪知道现在这么惨。”
“你怎么啦?”
“集团要裁员了,现在人心惶惶,都说从年轻一批动手。”
“怎么可能!荣威为什么要裁员?不是好好的吗?”
“……你一定很久没关心过财经新闻了。沈先生和法国QL集团控股的派系早就开始闹矛盾,那些法国佬想要强行并购荣威很久了。QL质疑荣威内部冗员,一直在向董事会施压。木已成舟,总裁办传出的消息是,老沈先生说了,45岁以上的不能动,那还不是从我们下手?!”
“沈钦隽也表态了吗?”
“我听老大说这次小沈先生是骑虎难下。裁员的话就是去民心,不裁员又影响投资者信心……但迟早要做决定啊。啊对了你看八卦新闻没有啊?他还悔婚了……原来还只是上财经头版,现在娱乐头版都上了……他也真是倒霉催的。”
……
璐璐又和我聊了一会儿才下线。我一时间没了睡意,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搜索荣威的裁人风波,果然哗啦啦出来数千条搜索结果。大学的专业课有过金融课系,哪怕很长时间没有再接触了,我也明白这裁员风波的背后,是沈钦隽和QL集团的股权纷争。
沈老爷子创业之初,作风就极为强硬,当初战略性引进了合资伙伴QL,是出于国际市场的考虑;如今沈钦隽的风格比起盛年时的爷爷不遑多让,可见纷争的最终目的还是对荣威的绝对控制权问题。
我抬头看看窗外的荣威大厦,稀稀落落的还有些灯亮着,我知道他还在那里加班。那个人啊,再孤独再困难的境地面前,总还是不愿示弱的。
第二天迷迷糊糊地被手机铃声吵醒,我看了一眼号码,竟然是秦眸的,激灵灵地被吓醒,我记起昨晚老麦的叮嘱,打死也不接,直到最后她发了条短信过来:“我知道你回来了,想和你谈谈。”
我还是没理,热了面包牛奶,端着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娱乐新闻里记者们简直挤爆了安蔚然新戏杀青的记者会。只是秦眸并未出席,记者们连珠炮一般地提问明显令安导有些不高兴,稍稍说了几句便将场面丢给男主角先走了。我换了一台,是另一批记者守在了荣威楼下,电话采访总裁办无一不是被匆匆拒绝。
不同的是,一夜之间,同昨天的新闻导向不同,没有人再提起“小三插足”,那条小小的信息似乎被过滤了。
或许如麦臻东说的那样,沈钦隽能把我摘出这件事——以哥哥的立场。
其实只是一个晚上没见而已,可我现在很想打个电话给沈钦隽,至少问问他现在在干吗,可是手机拨来拨去,犹豫了很久,还是放下了。
老麦正好发了短信来,帮我和心理医生约了见面,我看了看时间,准备出门。
午餐就在楼下的M记解决,点餐的时候服务员笑眯眯问我:“小姐,要试试我们的新培根汉堡套餐吗?”
有钱人是不是应该要上两份套餐,一份吃一份扔啊?
“小姐……小姐?”
我猛地回过神:“哦,好的。”
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恰好能看到落地窗外的街景,因为已经是午后,街上和店里都没什么人,我大口咬着汉堡,直到有人在我身前,叫了一声“白小姐”。
培根肉还在嘴里,带着浓浓的酱香味道,我看着来人,呼吸一滞,然后很不合时宜地大声咳嗽起来。
人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会塞牙,何况是这么大块的面包和肉。
好不容易等我平复呼吸,秦眸已经在我对面坐下很久了。几天没见,她似乎瘦了不少,化了淡妆的脸上还带了几分憔悴,往日那双灵动得仿佛能说话的眼睛里还带着血丝,看上去一直没有睡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愣愣看着她。
她冲我微微一笑:“我可以坐下吗?”
我说不可以有用吗?
我腹诽了一句,不过依然笑眯眯的,以不变应万变。
“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她坐着的时候身姿挺直,声音也是轻柔好听的,明澄澄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是无辜的小动物。
都这个节骨眼了,既然已经让媒体知道有“小三”存在,我宁愿她翻脸大声指责我,也好过这样惺惺作态。
“你为什么要见我?”我反问,“你和沈先生之间有什么问题,我想你们彼此心知肚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大约是我从未用这么直接的语气同她说话,她怔了怔,随即,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假如说之前对我她还有刻意的亲切温和,那么现在,是时候亮出刀锋了。
她收敛起了那丝温柔的笑,淡淡地说:“我们之间的问题症结就是你。如果你不出现,我和他之间不会弄成这个局面。”
我还是有些理智的,知道自己解释兄妹之类的话只会火上浇油,索性闭口不说,用力吸着可乐,冰块轻轻在杯中撞击,听她还会对我说些什么。
“白晞,你不用装出什么都与你无关的样子。”她略略提高声音,其中夹杂着一丝令人难以忽略的讽刺,“你对沈钦隽有没有你自己说的那么清白,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喝完了最后一口饮料,手扶着纸塑杯,尽量用镇定的语气说:“我觉得你应该去找他谈一谈,真的,我比谁都希望这件事能顺利解决。”
“白晞,他有很多事瞒着你你知道吗?”秦眸的目光忽然有些灼热,“我不想走到这一步的,可他躲着不见我——”
我看着她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出去,然后盯着屏幕,神情紧张。
片刻之后,电话就回了过来,秦眸摁下免提,就放在我们之间。
“你终于肯回我电话了?”她低着头,声音微颤。
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一枚雅致的锁骨链,吊坠闪烁着的滢滢光泽,与她手指上的戒指恰然是一个系列。我想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不然此刻还带着订婚戒指,岂不是徒惹是非。
沈钦隽的声音很平静:“该谈的我们在前几天已经谈过,我不觉得你现在去找白晞还能改变什么。”
“是吗?不能改变什么吗?你苦心瞒着她的事恐怕她还不知道吧?”她忽然咯咯笑起来,又因为瘦,额角上隐隐凸起青筋,“沈钦隽,弄成现在这副局面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她继而抬起头,冷酷地对我勾起唇角,“白晞,你以为他和我分开之后,就会和你在一起么?你以为他会把你当成女朋友?”
我忽然有些同情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她是真的长得漂亮,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睫毛又长,眼窝微微凹陷下去,往常笑的时候总是明媚动人的,可现在,我想处在风暴中心的她,也承受了远比常人大百倍的压力。
我不得插一句话了:“秦小姐,我想你一定误会了什么,但是那些所谓瞒着我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我看着她愕然的表情:“另外,我也知道他没有把我当成女朋友,他一直把我当成妹妹。”
我撑着桌子站起来,很平静地低头,对电话那头的沈钦隽说:“我先走了,你们的问题,还是麻烦你们自己解决了。”
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我有意留心看了看她的表情。
错愕?沮丧?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低着头,或许是为了避开我的注视吧。
我很快地出门,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春日的阳光温暖清透,落在身上仿佛还带着淡淡香气,车子最后在一个大门紧闭的院子前停下,我对了对地址,一仰头看到了满满的玉兰花,像是蛋糕上丰润软糯的鲜奶油,从墙上往外溢出来。
心理医师的工作室真令人觉得心神愉快。
我摁了摁门铃,对讲机里女声十分悦耳:“来了。”
很快,一个年轻女人开了门,我客客气气地问:“你好,我约了夏教授做心理咨询。”
年轻女人微微一笑,勾起唇角:“你是麦臻东的朋友吧?我就是夏绘溪,白小姐你好。”
呃,我不得不重新打量她,这是个穿着打扮十分温和知性的年轻女人,鹅黄色贴身柔软的薄针织衫,浅灰细格的及膝裙,以及一双不会出错的黑色通勤鞋,我本以为她会是医生的助理或者秘书——好吧,我真的没想到麦臻东对我描述的“权威心理学教授”会这么年轻。
夏绘溪并没有因为我的误会而有不悦的表情,相反,带我进屋的时候简单介绍了自己。她的确是南大心理学的教授,不过说起这些,她的表情和语气十分寻常,末了冲我笑笑说,“介绍下自己,是为了让你能够信任我。咨询者和被咨询者之间建立信任是积极治疗的重要保证。”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一面之缘,不到十分钟的谈话,我竟能全身心地信任这个人,我连忙点头:“那我需要介绍下自己吗?”
她笑起来十分好看:“大致情况麦臻东和我说过,白晞,你小时候得的是癔症。”
听到自己的病情,我有些紧张,她却倒了杯水给我,在我对面坐下,语气中有一种温暖的力量。
“你父母的事我也听说了,真的很令人伤感,哪怕是个成年人,受到这样的刺激也不是能轻易恢复的,何况那时候你才四岁。那时你的病状是只要靠近原来熟悉的人、事、物,都会颤抖、面色发白甚至大小便失禁,其实是你的精神系统自动将你从熟悉的世界里隔离开,用以对抗对于那时的你来说难以克服的困难和极端环境。”
“那我现在已经好了吗?”我听得十分认真,“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没有再犯病,是不是意味着我能克服了?”
她沉吟了一下,“白晞,你的情况很特殊,不能用完全痊愈来简单判断。因为,你现在的已知信息是别人告诉你的。你自己并没有回想起来对吧?也就是说,我们还不知道当那种体验回来的时候,你能不能克服过去。”
她温和地望进我的眼睛里:“你仔细想一想,然后告诉我,愿意让那些体验回来吗?”
我毫不犹豫:“当然。”
“即便会冒着病症重发的风险?”
“当然,我很想能……重新记得爸爸妈妈和一切小细节。”我小声地说,“而且,我想我现在足够坚强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
就这样慢节奏地聊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过来敲了敲门:“夏老师,时间差不多了。”
我连忙站起来,十分不好意思:“我预约了您一个小时,聊着聊着就忘了。”
她却笑了笑:“晚上还要去学校上课,不然可以一起吃个饭。心理咨询的理想过程是舒缓而温和的,这样的状态很好呢。”她起身送我下楼,一楼的大厅里一个年轻男人正坐在看杂志,许是听到了动静,扬眉望过来。
“我先生,苏如昊。”夏绘溪替我们作介绍,“这是白晞。”
我见过很多好看的男人,比如说像沈钦隽这样,眉目五官都好看,就是天生带些凌厉骄傲,有些难以令人接近。还有麦臻东这种硬汉,看上去铁骨铮铮,一旦对女人温柔起来,反差大,杀伤力也巨大。至于这位苏先生,则是迥然不同的类型,他就这么站着,身材修长,自然而然带着学者的气息,儒雅英俊,和夏绘溪站在一起,真是养眼。
或许他们是大学里的同事,我心里这样揣测着,走出院子,拨了个电话给许琢。
这段时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在太多,电话里一时间难以对许琢解释清楚,我只是简单将爸爸妈妈的名字报给她,“帮我查一下,他们还有什么亲人吗?”
“白晞你最近老是不回家,还让我查些稀奇古怪的人,出了什么事?”
“真的没事,我这几天都在公司加班。”我胡乱编了个理由,“拜托你了。”
老实说,我的确是存了万一的念头。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还有亲人呢?
胡思乱想着走在马路边,春天的夜晚空气里有酸酸凉凉的清新味道,我接起电话,察觉到那头沈钦隽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你在哪里?”
我报了位置,他很快就说:“我离你很近,马上来接你。”
果然,不到五分钟,我看见一辆车子在对面停下来。
拉开车门坐进去,沈钦隽微微侧头,皱着眉头,仿佛还带着丝困惑:“你刚才蹲在那里干什么?”
“没什么,饿得胃疼啦。”我开玩笑。
他看我一眼,从车子的暗格里拿了个面包扔给我:“你先吃点。”
“肉松面包耶?我喜欢的。”我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你车里怎么什么都有?”
“有时候赶时间,匆忙就在车里解决了。”他不在意地说,“下午在干什么?我听麦臻东说,他已经帮你把工作辞了。”
“呃,见到了秦眸。”我老实地说,“师父介绍了一位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我和她聊了聊。”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浓黑的眸子仔细观察我。
“我没什么事,也没病。”我怕他担心,连忙摆手,“不过那位咨询师真的很好,和她聊完都觉得自己打通任督二脉。”
他终于笑了:“这么夸张?什么时候介绍我去看看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有些担心他真的压力太大,斟酌半天说:“嗯,你抗压能力和我不一样。”
他嗤的一声笑了,笑起来眼角处还有些细纹,却又添些别样的魅力。我转开眼睛,听到他的手机滴的一声,是来了短信。开车的时候他从来专心致志,微微扬了下颌说:“帮我看看是什么。”
我点开来,是秦眸的经纪人发来的一张图片,缓冲结束,我嘴角微微抽搐,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大约是瞄了一眼我古怪的表情,随意说,“是什么?”
下午我和秦眸在麦当劳的照片,角度取得真好,我的一只手抬起来,看上去就像打了她一巴掌。
他依旧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并不惊讶,只说:“呦?还动手了?”
“我没打她!”我还不死心地点开大图看,照片上的自己面目狰狞,拍得那叫一个清晰——几乎是瞬间,我明白了麦臻东跟我说“水深”是什么意思了。
他慢慢踩下刹车,将车子停在路边,看看我满脸通红的样子,勾起唇角,低声说:“这也没什么。”
我气得嘴唇发抖:“我要真做了也就认了,可每次都——”
他突然的一个动作打断了我的话,我看着他很快地靠过来,顺势要抬我的下颌,我承认在瞬间大脑里一切思考都停止了,他的眼神璀璨如星,是要吻我么?!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带灼热的气息,已经触到了我的唇。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却停住了,戏谑地望着我:“真做了……是这样吗?”
我在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呆若木鸡的表情,忽然明白他在耍我。
有些恼羞成怒地将他推开,我呸了一声,他顺着我的力道,慢慢靠回座椅上,却无声地笑,直到不能自已,双肩轻轻颤抖。
“你笑够没有啊?”我真的急了,侧身推开车门就要下车。
他眼疾手快拉住我的手,终于止住了笑,“好了,我不笑了,还得把这件事解决啊。”
我忍着一肚子气:“怎么解决啊?”
他回拨过去,示意我不要说话。
电话接通,他开口的时候,却已经变了另一个人——不再是刚才恶作剧得逞的年轻人,语气简短,却又带着冷漠,淡淡地说:“照片我看到了。”
我屏息,还是能听到电话那头李欣的声音有些激动,似乎同他争执着什么。
沈钦隽甚至没有听完,就打断了她:“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电影我不会撤资,别的计划也不变,就当作是我取消婚约的补偿。你们已经发出的通稿,我也不会要求你们追回,荣威的公关会处理,我也会让他们掌握分寸,不会伤害秦眸。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的决定不会再变。”
“白晞呢?你真的不怕我把照片发出去?”李欣提高了嗓音,我听得清清楚楚,“沈钦隽,你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堵住所有媒体?”
“我的确不能一手遮天。很多事我不会告诉媒体,是念着往日的情分。你最好还是删了照片,不要触到我的底线。”他说话的时候神容冷静而坚定,嘴唇轻抿成一丝直线,是真的不耐烦了,“她大二的时候休学了半年吧?”
瞬间电话那头安静下来,随即沈钦隽挂了电话,对着我笑得轻松无害:“解决了。”
究竟是拿住了她什么把柄,这件事就这样解决了?!
我瞠目结舌,“你确定没有后患吗?”
“她不敢。”他淡淡地说,旋即睨我一眼,“但你也别问,我不会告诉你是什么事——绅士守则第一条是不说前女友的坏话。”
我不屑地转过头:“我才不想知道呢。”
“家里做了饭,爷爷在等我们。”车子驶向城东,他不经意地说,“老爷子说很久没见到你了。”
“嗯,老爷子,爷爷他怎么说?”我没来由得有些紧张。
“什么怎么说?”
“就是我是苏妍的事。”我觉得自己也解释不清这突如其来的心慌。
“轻松点。”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爷爷想关照你些事,毕竟下周你第一次参加董事会会议。”
“什么董事会?”我愕然,“我不能全权委托给你吗?”
“不行。”他一口拒绝,“到了现在,我没有理由再帮你代理任何事。”
“可是我不懂啊。”我想到以后又要老老实实去公司上班就头皮发麻。
“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懂?”他一眼看破我的心思,“白晞,现在公司的情况十分复杂,你手里持有的股权分量不算小,我希望你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自己的考虑,而非假手他人。”
我一下一下地抠着自己的手指,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或许还会提到目前他在荣威的处境,如果需要帮忙的,我当然义不容辞。可他偏偏正儿八经教育我应该独立思考后,就再也不开口了。
“要做什么决定?”我不得不追问,踌躇之后,终于还是没说出那句“我可以忙什么吗”。
他也没细说:“我会提前把荣威现在的财务状况资料给你,以后有关公司的决策,你也要学着去判断和决定。”
“是要裁员吗?”
“是有这个提议,但是董事会还没有通过。”他依旧说得轻描淡写。
我也沉默下来,他还是那个沈钦隽,骄傲到不允许自己说出困境,哪怕旁边的人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他。
没想到这个晚上,沈家客人不少,门口还停了两三辆车,我听到沈钦隽轻轻咦了一声,熄火下车前对我说:“正好有两位董事在,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沈钦隽径直领我去了老爷子的书房,三人正坐在沙发上,不知聊些什么,气氛略有些严肃,只在我们推门而入的时候稍稍松弛了一下。我认得其中一个是麦臻东的爷爷,另一个年轻些,也有些眼熟,或许是年会上见过。
“嗯?你们回来了。”爷爷抬起目光,冲我们招招手。
沈钦隽向他们介绍我的时候,用的是“苏妍”这个名字。麦老先生大约是早就知道了,并不意外,那位年轻些的徐伯伯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却带了几分恍然大悟和意味深长。
“苏小姐果然和苏总工长得很像啊。”徐伯伯叹了口气。
“徐伯伯,叫我苏妍就行了。”我语气略微矜持一些,“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阿妍,我让阿姨整理了一些你爸爸妈妈的照片,就在客厅里放着。”沈钦隽冲我轻轻点了点头,我想他是要留下来和他们说些公事,识趣地站起来,“那我先去看看,你们慢慢聊。”
走到门口还能隐约听到他们在压低声音讨论:“找回来了……真不容易……”
苏妍这个名字,果然比白晞重要得多,也引人注目得多。我轻轻带上门,客厅里阿姨早就准备好了甜汤,又递给了我两本厚厚的相册。
我捧在掌心,小心地翻开。
满月照怎么眼睛这么小,完全不像我啊……过生日的时候不知道被谁涂了满脸的奶油,对着镜头大哭的我,身后抱着我的妈妈却笑得很美……
我一页页琢磨得很仔细,直到书房的门被拉开了,几个人走了出来。
徐伯伯的表情带了几分冷硬,对我点点头,就快步离开了。因是沈钦隽送他们出来的,麦老爷子停下脚步,对他温言说:“他这是沉不住气,阿隽,你别在意。”
沈钦隽倒是没有不悦,反倒浅笑点头:“这种情况之下,我能理解他的决定。”
麦老爷子又定定看他一眼,伸手重重拍拍他的肩膀:“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心底一沉,心想这回荣威遇到的麻烦真的不是小事,否则不会劳动早已放权的沈老爷子一个个约谈集团内部的重量级人物,况且就这结果来看,也着实不容乐观。
送走了客人,沈爷爷缓缓踱出来,面色如同罩了一层严霜,冷冷看着孙子说:“沈钦隽,以前教过你什么,你全都忘了吗?”
我头一次见和蔼的爷爷这样说话,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别人肯帮那是情分,趋利避害再正常不过。你扪心自问,你站在徐威的立场上,是卖还是不卖?”老爷子气得拿拐杖点地,“我把他们叫来,是想请他们再考虑一下,你倒是翻脸翻得快!”
沈钦隽就站在门口,虽然听着老爷子的训斥,可我偷偷看他的表情,微微扬起眉眼和抿紧的唇,显然他心里并不这么想。
“爷爷,不需要求他们,我也能做到。”良久,他淡淡地说。
老爷子简直气得要把手里的拐杖砸过去了,最后大约是瞄到我一直站在角落,才将一口气忍了回去,冲我笑了笑,“白晞,来,陪爷爷吃饭。”
我乖乖走过去,扶着爷爷,小心翼翼地问:“爷爷,我能帮什么忙吗?”
老爷子的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只说:“和你没关系,走,咱们吃饭去。”
结果一顿饭果然只有我和老爷子两个人吃。爷爷对我倒是一如既往,我却吃得有些食不知味。末了爷爷放下碗筷,慢慢地说:“白晞,以前没有告诉你,是担心你的身体。现在能记起来,就再好不过了。”他在橘色的灯光下温和地看着我,“爷爷最后一次抱你,你比这桌子还矮呢。”
拿筷子去戳碗里的饭,真是一个不好的习惯,可我不这么做的话,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老爷子这样微带感慨伤感的话。
“不说了,回来就好了。”爷爷乐呵呵地笑,“我听阿隽说华山路的屋子也收拾好了,要搬进去住吗?”
“嗯,我有这个打算。”我想了想,问说,“爷爷,我听沈钦隽说,您要和我谈一谈董事会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本来想着你进荣威董事会之前,先介绍些人给你认识。不过这段时间有些乱,下周一就要去开会,也来不及了。”老爷子沉吟着说,“不过也没关系,到时候多问多学就是了。”
只是爷爷最后关照的一句,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你第一次在荣威亮相,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注意到你。外人面前,尽量不要和阿隽走得太近。”
沈钦隽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这句话。车子停下来等红绿灯,我才发现方向有些不对:“呃,这是去哪里?”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方向盘:“明天有合适的衣服吗?”
“以前的职业装还在呢。”我盘算了一下,恐怕还得让许琢帮我熨一熨。
“就你以前在荣威上班那些衣服?那不行。”他蹙眉,当机立断转了方向,“订制是来不及了,现在去选几套。”
“穿什么有什么关系?”我翻了个白眼。
“苏小姐你怎么看待荣威在西部扩张、跨地区设厂这些项目必须提交给荣威董事会与其合资方董事会一并考虑这个条款?”他忽然慢条斯理地问我。
“啊?”我愣住,每个字我都能听懂,可是拼凑到一起……“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十遍你都回答不了。”沈钦隽抿唇轻笑,“苏小姐,第一次出席董事会,你只能靠衣装取胜了。”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拖到翡海的名品街,停完车,直接搭电梯进了商场。
其实我对这些所谓的一线品牌还是熟悉的,毕竟在杂志社的时候女星名模们穿这些就跟穿便服似的。但是也从未有一天,我自己真要在这里买衣服,还正儿八经地穿去上班。
沈钦隽显然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在店里选了几件衣服,扔给导购说:“让她试试。”
彼时我还在名品店疏朗分明的摆设柜台里流连,一抬头看见落地镜里的自己,牛仔裤球鞋,最可怕的是还挎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如果陪着我的人不是沈钦隽的话,我想导购多半以为我进错了店。
“包给我,”他闲闲坐在沙发上,“去试试这套。”
我提着他给我选的白色茧丝衬衣和立领修身西服进去了,其实更衣室里就有镜子,换上之后我先看了看,也不得不叹服他眼光的确毒辣。衣服与裤子皆剪裁合身,线条利落,颜色虽是颇为内敛的深色系,可是西裤的长度恰好露出脚踝,又不叫人觉得沉闷。
“小姐,换好了吗?”
我推开门走出去,对沈钦隽说:“我觉得还行。”
他上下打量我,眯了眯眼睛:“那就这套了。”
“可是——”我翻过价格牌了,衣服再高档好看,也没有价格好看啊!
他似乎看出我的踌躇,含着笑意说:“你先去把衣服换了吧。”
我换完自己的衣服出来,心里也寻好了不买的借口,小心将衣物递给导购小姐:“我觉得裤子的腰大了点。”
“我们会帮您改好,明早就给您送过去。”小姐笑容可掬,“外套和衬衣大小合适吧?”
我回头看看沈钦隽,他眉梢微扬站在柜台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滴的一声,一直握在掌心的手机里进来一条银行的短信。
他唤我名字,抱怨说:“白晞,你的信用卡额度也太低了,才刷了件西装就爆了吗?”
我勒个去!
我冲到他身边,果然,他手里还拿着我那张信用卡,还帆布包里左翻右翻:“你就这一张卡?”
“沈钦隽!”我咬牙切齿把包和卡同时抢回来,“谁让你刷爆我的卡了?!我有说要买吗!”
他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仿佛见到什么好玩的事,眼角都蕴着笑意,“行了行了,走吧,再去看看包和鞋子。”
导游将上衣的袋子递给我,抿着笑意说:“剩下的金额这位先生已经付了。”
“谁要你付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心头火起。
“回头记得把钱还我。”他慢悠悠地说,“走吧。”
我跟着他的步子走出店外,他快我几步,就站在前边等我,见我还闷闷不乐的样子,忍不住摇头笑,“啧,信用卡的额度是不是太低了些?好歹你现在也不缺钱了,还这么小气。”
“我穷酸你第一天知道吗?”我反唇相讥,脸色有些僵硬,“我要是不穷酸,当初也不会答应你那么蠢的要求。”
“小晞,你怎么了?”他两步赶上我,抓住我的胳膊。
路灯灯光下,精品街的门廊上一幅幅珐琅彩壁画流光溢彩。因为时间不早了,一家家门店都在陆续关门,从远处开始,一盏盏灯都在熄灭,那些琉璃般的光亮也正渐渐黯淡。
我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他的声音沉沉,且带着疑虑:“你到底怎么了?自从盛海带回来,你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是有……什么心结吗?”
暗夜之中,他的眉宇轮廓还是很好看,只是微微皱起的眉,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替他熨平,我转开目光:“没有。”
他注视着我,却没有再追问,只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柔声说:“那回去吧。”
我关上了门,手里的纸袋就扔在地上,顺势人仰马翻倒在了沙发上。灯只开了一小盏,暗暗地让我觉得很有安全感,我闭着眼睛,想起沈钦隽刚才问我的那句话——我有心结吗?
有吗?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把头埋在一大堆靠垫里,忽然从布料的缝隙里听到门铃声。
沈钦隽提了一袋东西,去而复返。
“很晚了。”我木着脸提醒他。
“还在闹别扭呢!”他径直把我拨到一旁,自顾自走了进去,“吃东西吗?”
屋子里开始充斥起油爆香味,还有些许米醋的味道,我走过去一看,他打包了一大份海鲜米线,还有大串大串的油爆虾,灯光下酱油和虾壳的光泽勾得我吞了口口水。
“是我带你去吃过的那家吗?”我吸了吸鼻子问。
他递了一双筷子过来,还横了我一眼:“晚上你和爷爷吃饭的时候想到我了吗?”
“呃,你那时就在客厅傻等吗?我以为阿姨给你另外准备了。”
我实在是很久没有吃这家米线了,再也顾不上和他说话,拖了个碗就开吃,他也不说话,两个人埋头苦吃,不知不觉,油爆虾就只剩下一串了,偏偏我们几乎同时伸出了魔爪。
“我想吃。”我瞪他。
我从未看到沈钦隽这副样子,嘴角也都油腻腻的,袖子卷得老高,领口还松开,比起以往清贵不可方物的姿态,倒是接了几份地气。
“我还没吃饱。”他也不肯退让。
对峙了很久,他终于一笑,眉目疏朗:“好吧,这一串分了吧。”
他眼疾手快,从竹签上拔下一只放在我的碗里,自己拿了剩下的那只。
我有些怔忡,在大排档里分食一串大虾,这……这是情侣间才会做的事吧?
忽然间就索然无味,我把筷子一扔,走去洗手。
水龙头里清水哗啦啦地淌下来,我拿洗手液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听到身后轻微的动静,他靠在墙边,淡淡看着我:“白晞,我们谈谈。”
我避开他的目光,打了个哈欠:“明天再说吧,我想睡觉了。”
他忽然跨上一步,把我逼到靠着水池,一低头俯下身,就直直冲着我吻下来。两个人的唇角都还带着食物留下的香味,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越靠越近,直到薄薄的唇与我相贴,轻轻一触之后,就直起了身子。
深邃的眸色里卷映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他的两只手索性都扣在我的腰上,戏谑着问:“现在清醒了吗?”
一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气得浑身发抖:“沈钦隽,你觉得这样对我真的很好玩吗?”
“你明知道我已经在躲着你,你还这样子,是觉得我是个傻子吗?”我的指甲都掐在掌心,望出去有淡淡的一片白雾,“你说,你为什么要和秦眸分手?”
他稍稍放开我,却依旧扣住我身子两侧,皱了皱眉:“小晞——”
“别叫我小晞!”我只觉得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你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我是苏妍,我是你妹妹,白晞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想我明白了自己难受的原因。
我一直安慰自己沈钦隽和秦眸分手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他们分手之后,他对我的种种,关心也好,暧昧也好,终于让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他,可能,或许,是有那么一些喜欢我的。
我没办法接受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插足了他们这几年的感情,却还一直理直气壮地无辜着。
沈钦隽一直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想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趁着他怔忡的瞬间,推开他走到阳台上。口袋里还有一包没拆开的烟,是上来之前在便利店买的,我随手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脚步声轻缓,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看着这城市的夜景,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同或明或暗的烛光,仿佛站在高处的人呼一口气,就会尽数灭去。
他有些突兀地从我手指中接过了那支烟,用力吸了一口,那点光亮蓦然燃烧起来,而他的表情掩在白烟后边,叫人看不真切。
“我不想那么早说这句话。”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白晞,我喜欢你。”
我的手抓着自己的手臂,高楼间对流的夜风中,我用力看了他一眼,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只能以苦笑相对。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会对我说出这句话,甚至在我很爱他的时候,也不曾奢侈地哪怕幻想一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勉力令自己轻松一些,想要问出那句话:“那你是因为我才悔婚的?”
只是我终究没有勇气,酝酿很久,直到手机响起来,我简直落荒而逃,匆匆走到客厅接起来。
许琢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查到了!”
“嗯?查到什么?”我有些发愣。
“你不是让我查苏向阳的亲戚么吗?”她有些不满,“我请朋友查过了。”
“哦,有谁?”
“他有个表哥,就在翡海。”她兴奋地说,“就这么一个亲戚。”
“地址能给我吗?”我想这总算是个好消息吧。
“你听我说,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她拖长了声音,“他表哥有一个女儿,你猜是谁?”
我揉揉额角,心想人海茫茫,我怎么能猜到。
“他是你什么人啊?”她见我不回答,追问说,“你朋友?”
“嗯。”
“那太好了,下次帮我要个秦眸的签名啊!”
我有些麻木地把手机放回茶几上,下意识地再掏出一支烟,还没点上,又被拿了过去。
太阳穴的地方一跳一跳,我皱了皱眉,条件反射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他指尖夹着那支快被搓断的烟,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试着了解你的生活。”
我很快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如今语气温和的年轻男人,当初对我说“你的人生需要规正”,可现在,他说,“我想试着了解你的生活”。
可我对他,却越发陌生起来。
“她知道我是谁,对吗?”我直直抬起头,终于毫无顾忌地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中滑过一丝惊诧,旋即又镇定下来,“谁?”
我讽刺地勾起唇角:“瞒着我——这就是你喜欢我的方式吗?”
他沉默下来,手中那支烟终于被拦腰搓烂,土褐色的烟草碎屑在指尖纷纷洒洒落出来,他慢慢坐到我的身旁,轻声说:“我记得你问过我,第一次见秦眸是什么时候。”
我点点头,我还记得他说,那是大学生电影节。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可其实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还记得的是,那次我是为了你,才去了电影节。”他随手将烟扔在一旁,拿出了自己的钱包,随手翻开。
原本放着秦眸照片的那一栏早已空空荡荡,他从暗格里拿住了一张小小的照片,微笑间依稀还带着温柔,“那时候的你。”
我接过来,照片上真的是我。
我还记得那件在学校后门地摊上淘来的厚实米色大毛衣,手里端着的单反相机——那时我还只是在摸索着学摄影,却疯狂迷恋影响定格的那个瞬间——挤在人群中,像个狗仔一样去拍红地毯上的明星。
“你在暗中观察我?”我涨红了脸。
“我一直在观察你。”他十分坦然承认,“可惜你一直认不出我。”
“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斟酌了一下:“那大约是秦眸第一次见到我,尽管我完全已经不记得了。而我认真注意到她,已经是大半年之后,在一个私人宴会上。”
他眯了眯眼睛,仿佛是在回想那时的场景。
“经纪人带着她来跟我打招呼,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他吞下了后半句话,“总之,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不像那些模特和小明星穿得火辣妖冶,普普通通的,却很特别。那时候她在和经纪公司闹矛盾,经纪人想要带着她离开单干,介绍我认识她大约也是有请我帮忙的意思。”
“她也不像别的女人,一见面就腻歪着靠过来,就是安静地站在哪里,有些矜持和骄傲。”他看着我,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带了几分不自然,“我就帮了她。”
“你就是爱美女啊。”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嘟囔着了一句。
“白晞,有人说过你是美女吗?”他有些突兀地说,语气有些像个孩子在反驳我。
“怎么没有?”我抿了抿唇,“师父就说我还挺好看的。”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是吗?”他微微沉了脸,“你说我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大半年前在大学生电影节我没有注意到她?”
“你能不能说明白一些?”
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最后找到一张照片递给我。
屏幕上的女生其实也是容颜姣好,肤色白皙,身材更是纤细修长,青春动人。
我认得她,却又有些陌生。
“是她大一的照片。”他淡淡地说,“你懂了么?”
“她整过容?”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左看右看,甚至还放大了脸孔,认认真真地和回忆里做比对:或许是有血缘关系的原因,我们长得本就有些像。可那时她的眼睛还是细长的,不像现在开过眼角,圆圆的;还有下颌似乎也有变过,略略缩短了些,假如说原来她是标准的瓜子脸,现在却略似鹅蛋脸了。
“难怪你会帮她,现在的女明星都把自己整成锥子脸,像她这样还真特别呢。”我感叹了一句。
沈钦隽微微勾起唇角,好心地提醒我:“你好像弄错重点了。”
“重点是,整容之后,她长得很像你。”
欸?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想起了前段时间每每做的梦——梦真的是反的吗?我那么恐惧自己和她长得相似,可原来,是她一心要变得和我一样吗?
很多很多细节仿佛是柳絮,轻轻在我脑海里擦过,我忽然间就全都想明白了。
“所以那天你告诉李欣,知道她大二休学是去整容了。”
他点点头:“她整容是在成名之前,没有媒体知道这件事。”
秦眸的形象定位一直是氧气自然美女,整容的新闻一旦外泄,恐怕真的会形象破裂,我能明白李欣当时的顾虑和妥协。“可是,她为什么要长得和我一样?”我终究还是困惑,喃喃地问。
“很简单。”这一次,他很干脆地伸手把我揽进怀里,下颌轻轻靠在我的头顶,“我喜欢你,在你甚至还不知道我存在的时候。”
我想他是用无比认真和真诚的心情来说这句话的,因为我只是僵硬地听着,心尖那一块小小的地方,却仿佛被电流击中了,一点点地酥麻开。
“秦眸一直知道你是谁。在送你去福利院之前,原本爷爷考虑过让他家收养你,可是你的状况还是不合适……”
他说的这些,是为了减轻我插足他们感情的负疚感吗?我吸了吸鼻子,有些疑惑:“她很优秀,如果不是我,你也会和她在一起,不是吗?”
“不是。”他的掌心轻轻抚着我的头发,“白晞,如果没有你,我想我和她绝对不会走得这么近。”
“具体的经过我不想再说了。总之,你要相信我——即便你没有出车祸,即便你什么都没记起来,我还是会放弃订婚。”他淡淡地说,“和秦眸订婚是出于很多感情以外的考虑,那也是我之前做的一个……鲁莽的决定。”
我微微抬起头,他的侧脸冷静而坚定,显然,对他而言,这件事到此为止,已经是他能解释的极限了。我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他放开我,有些亲昵地揉揉我的脸颊:“很晚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荣威开会。”
“爷爷说,让我在董事会上和你保持距离。”我送他到门口,还是忍不住问。
他“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最后却只是笑笑,没有多说:“爷爷是为了你好。”
他走之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以前总觉得各种电视剧狗血,天涯上的帖子狗血,可是现在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才是真正的狗血。
就这样闭着眼睛,半睡半醒,才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起来洗漱,去楼下吃了早餐,再回到楼上,昨天的精品店就送来了改好的衣裤,我甚至不知道沈钦隽在我换衣服的时候还替我配好了包和鞋。
等我换好衣服,沈钦隽的电话进来:“司机在楼下等你。”
我坐在后座,看着身上藏蓝色低调优雅的套装,只觉得浑身别扭。到了荣威楼下,保安拉开车门,一路陪在我身边,帮我摁下电梯楼层。荣威的大楼我还是熟悉的,那时我踩着点进大楼里刷卡,手里还抓着牛角包或者肉包。却不像现在这样,穿着尖头细跟的鞋子,还要记得微微抬起下颌,矜持高贵的样子。
电梯停下来,所有人似乎都在等我先出去。
“哦。”我从回忆里惊醒,往前踏出一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好死不死,鞋跟踩在了电梯与大理石地面的缝隙间。
我心里哀叹一声,装B果然是要付出代价,手上稳一股力道传来,有人托住了我的手,低声说:“小心。”
我刚站稳,还惊魂未定,一侧头看到沈钦隽已经松开手,淡淡地说:“苏小姐,你好。”
我有些发窘:“你好。”
“董事们都已经在会议室里了。”他走在我身侧,简单地介绍说,“会议马上就开始。”
“哦。”我也尽量表现出淡定的样子,其实却用力地握紧了皮包的手柄。
走廊长得有些出乎意料,阳光从一侧落进来,影子长而寂静。我听到身后悄悄的脚步声,却又与我和沈钦隽保持者一段安全的距离。我忽然听到他用很低的声音和我说话:“苏小姐,如果有公司以溢价90%的价格收购您手中的股权,你有什么打算?”
我怔了怔,觑了他一眼,却见他依旧保持者一本正经的表情,仿佛一句话都没说。
又在试探我吗?
呃,溢价是……我努力回忆大学学过的那些概念知识。
我微微勾起唇角,有意让自己笑得矜持一些,用我所能知道的、最装B的淡定声音说:“我可以再约谈。”
他不为人知地冲我眨了眨眼睛,鼓励地说:“很好,就这样子。”
我忍住笑,跟在他身后,头一次走进这间会议室。
椭圆形的长桌边已经坐了八九个人,他们见到沈钦隽,倒是无一例外停止了低声交谈,纷纷站起来打招呼。
沈钦隽却先介绍我:“苏妍女士的资料,我想各位都收到了。”
我一时间记不住那么多人,可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是最后一位,他和我握手,我忽然有些心惊。
本就是春天,阳光又好,会议室并没有开空调,可他的掌心却是冰凉的。
“高崎高总,是QL中华区的总裁,也是我们公司的重要股东。”
这个中年人身材消瘦,眉毛却很浓深,鹰钩鼻,五官轮廓极深,一看就知道是混血。我收回手,“高先生您好。”
他也收回目光,笑笑说:“苏小姐,幸会了。”
会议准点开始。
茶歇之前,会议还十分和谐,根据荣威几位高级经理的报告来看,第一季度荣威盈利增长迅猛,几乎每位董事都没有提出异议。
等到市场总监讲完下季度的业务重点和投资策略,我看到高崎微微欠了欠身,似乎想要说话,沈钦隽却抬了抬手,灯光大亮。他不经意地说:“先休息一会儿吧,茶歇过后我们再讨论下季度决策好吗?”
服务生送上了点心和水果,现磨的新鲜咖啡热腾腾地摆在手边,我拿了块曲奇刚要放进嘴里,身边却多了好几个人。其实我真的不大记不清他们的名字,更加不明白那些涉及公司业务的问题。不过他们也不会刨根问底,只是试探着看我的态度,听不懂的时候,我就面带微笑,给些似是而非的答案,多少将他们一个个应付过去了。
松了口气,我悄悄瞥了沈钦隽一眼,他正在和高崎低声谈论什么,神色异常肃然,显然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这边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