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拜,是孤代云秦国数万万人而拜。对于先祖将你等坑杀,孤只有歉疚,可如若让孤选择,让这天下每一个国主选择,将军只有死路一条。”国主正视着于焱,与这位一统三国的将领,十二国口中盛传的战神对视,丝毫不落下风,“您作为将领当的起战神二字,可却不是位好臣子。”
于焱听了这话,静了片刻,蓦地就笑了:“当年,也有个人这么与我说过,那人是个骗子,嘴里只这一句真话,我却没听。”
城外丹阳无故打了个喷嚏。。。
一统三国,向来不是一位将领之功,手下兵将握了兵权,居功自傲,战事将歇之际蠢蠢欲动,单看于焱军中地位,便是他没有反心,也会被心怀叵测之人引为借口,发难朝堂。若是于焱死了,杀猴儆群鸡,众人失了首领,见到了功高震主的下场,才会收起反心,天下真正太平。
所以,才会有五千将士埋骨大漠。
便像是他们以战止戈一般残酷。
没得选。
“不过想来,就是我听进了那番话,依旧会来这暮凉城吧。”于焱苦笑。
他还记得国主当年送他们出城,握着他的手说,孤纵观满朝文武,暮云一役,唯卿可用。
这话不假。
暮云国一群悍匪,反复无常,签了降书也不过避一时之锋芒,若非铁骑逼关,万不能收服。而大漠戈壁气候恶劣,地形复杂,云秦无一人敢带兵远征,除了于焱。
他果真无愧于战神之称,腹中兵书万千,纵无天时地利,依旧能战个漂亮。
他们曾经说好了,要一统三国,开万世太平。他们曾并肩作战,肯将后背放心托付,他们曾为对方挡了刀枪,刮骨疗毒却强做笑颜,他们曾患难与共十数年,战场上共生,太平盛世,却不能并存。
而今一个有愧,一个心死,却皆无悔。
现下却不是叙旧感慨的时候,云秦那边放他们过来也是有些深意的。
“云秦有位长老告诉孤,若有凡人祈愿相助,你们也能渡魂的。”
凡人的祈愿,向来是仙神之基,不过……
“来的人太少,不够的。”既零摇摇头。
“若我云秦六万万人一道许愿呢?”国主抬了头看向天边,既零闻言一愣,也跟着抬了头,然后……
哪里是天光初绽,道道白芒从南边聚来,如万丈霞光,震颤人心。
尘世俗人肉眼凡胎,六根不净,心下里奢求多了,心思不纯粹,哪能如这般聚成白芒照亮暗夜。既零平日里翻看的古籍繁多,曾在书中听闻几次,数万人诚意祈祷,心念化作白芒,可如这般恢宏,怕是亘古未见。
既进不了血囚阵中,云秦山的仙者急得不行,便见了一群凡人闯入,尘土飞扬,告知了前方凶险万千,依旧不改初衷,硬是要入暮凉城。忽然就想到了,这群蝼蚁般的俗人,抛了心下那些驳杂的念想,诚心替为他们搏下现下平和的将士祈福,说不准真能有点用处。便带着门下弟子,往云秦国数千里疆域海投了波传音。
云秦国人自小听着于焱将军英雄事迹长大的,人家搏命为你挣下百载乃至万世安宁,魂魄却不得安息,而今终于有了自己能做的事情,自然诚心祈愿,六万万人心念聚起,感天动地。
魔族千算万算,还搭上九十九条性命,却算漏了人心,人心所向,自该所向披靡。
既零心情大好,直接丢下了小国主出了暮凉城。反正能成为一国之君的,周身自有龙气环绕,纵妖鬼邪魔也伤他不得,既零先前陪着他不过是好奇罢了,哪知这小国主看着年轻,却沉稳的紧,临危不惧,处变不惊,既零瞧了一路,没瞧出丝毫有趣的地儿,早就闷了,而今丢下他一人也没什么问题的。
四大仙门也都瞧见了逐渐聚起的白芒,惊叹之余也布置了起来。百余年来这边设下的封印阵法什么的少说有百八十个了,零散各处找起来麻烦,这几日来大致上摸清了,说起来可是有既明很大功劳在呢,他先前早就把这些个东西摸得七七八八了。
这么想着,就算没有自己插来这一脚,既明也定能想到法子拦下献祭吧。既零撇了嘴,有点不开心了。
先是云秦山和清雎山的人出手,清了暮凉城中各种禁制,放出了魂灵。原还设了个厉害的阵法,谨防这些个被困的久了的凶灵四散逃逸的,哪知道兵将们规矩果真严苛,四万余魂灵列的整整齐齐,和暮凉城外站的笔直的皇城禁卫军,除了没什么实体飘飘悠悠,队列简直是一模一样。
君羽山在四仙山中以渡魂与音律闻名,领舞的自是予澜峰的姬行止,左手镇魂铃,右手归去剑,铃响清音,剑指去路,宽大的霜色衫绣白菊暗纹,步步生莲。
既零拿出插于腰间的白玉洞箫,指尖一转,洛云川一旁刚要撑开沉星,却被既零阻了下来。
“你姬师伯渡魂舞惊为天人,连为师也笼统未见过几次,怎好用伞挡了视线。”既零说完,御风而起,与众仙者绕于暮凉城上方渡魂,洛云川在下面看着,那一点的距离,却觉得遥不可及。
她眼里,有姬行止,有余安,有桀骜,有楼招,也有他,可却是不一样的。
许真像楚浅秋那个小丫头说的一样吧,他不说的话,既零总当他是个孩子的。可他不止做她的爱徒,他想要的更多。
眼色只晦暗片刻,就听见既零在上面喊他了。
“我君羽山以渡魂舞和音律闻名,你音律习的不好,渡魂舞总得会些的,往日没教,是为师疏忽了。”
洛云川看了眼姬行止,满心的不喜欢,装可怜他最在行,眉角一蹙,黑曜石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所有的情绪都掩饰的极好:“师父这次是想把徒儿送去予澜峰吗?”
这孩子是又想起小时候把他丢去峰回峰的事了。也是,那会儿自己心情不佳,没太多心思去教徒弟,也确实忽略了他。
“渡魂重在修心,经历的人情世故多了,自然就跳的好渡魂舞了,不急,为师往后多带你出去走走,亲自教你。”
洛云川立即笑开了颜,眉角眼梢里尽是开心,嗯的那么一声,如化开积雪的暖风,吹的人心里痒痒的。
可既零没来由浑身一颤,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赶紧别了眼去安心奏她的渡魂曲。妖类感知想来最是敏锐,她哪里知道,只片刻功夫,她眼中向来乖顺的徒儿,就在琢磨着怎么将她一口一口吃入腹中呢。
四万余亡灵引渡地府,想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六万万俗人祈愿汇聚,万道光芒自南边向此地汇聚,凝在暮凉城上方,比之骄阳夺目,却温和。二百余仙修同时起舞奏乐,姬行止收了镇魂铃,执归去剑往左手掌心一划,鲜血浸满整个剑身,朝空中划了一剑,百余渡魂舞者也分分跟上,只片刻,虚空之中裂了一道缝隙,地府之门开启。
黄泉八百里,遍地曼珠沙华,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而今正值花谢第八百年,丛丛绿叶自地府之门生出,荒漠之中添了生机。云秦清雎的人早有准备,纷纷结阵结印,阻下地府魂灵涌出。百余渡魂舞者舞姿不断,有人高歌吟唱,声音悠长,如梵声阵阵。
四万余兵将魂灵,阳世滞留百余载,怨愤积聚,实难化解,曲声清音,剑舞引路,冤魂绕了舞者徘徊四五圈不愿离去,忽然就俯冲下去,直朝年轻的国主带来的五千禁卫军去,众人大骇,只当出了什么问题,魂灵却在阵法边缘处停了下来。既零向下看去,是那卷十六尺长的山河图,闹市瓦舍,山水人家,一派的祥和富庶。当年将士们为此丧了命,而今既是见到了,便该安了心,再度转回去,魂魄周遭绕着的乌黑浊气尽散,由舞者剑尖所引,入了地府之门。
等四万余亡灵皆被引渡,已是一日有余,期间数名仙修体力不支退了下来,含了几颗丹丸稍作调理又上前去。除却引渡亡灵,这等盛状千年难遇,与修仙一途益处也是良多。于焱是最后一个走的,看着那一个个死后跟随他百余年的将士离去,也算了却心愿,看了眼小国主,却终是一句话没说,去前长揖为礼,转身之际,无丝毫停滞,无甚留恋了。
天边祈愿聚起的白芒未曾散去,看这模样,荒漠中怕得持续数日白昼了。既零没撑沉星伞,奏乐一日一夜,嗓子都冒烟了,只觉得这一把老身子骨去了半条命,一结束就躲去了盆景里灌了三壶碧螺春,躺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