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云雅从方家新置办的绣庄回来,已经计划好了一批新调制的玫瑰香粉,会用她的绣样来包装。
这是方寂南要求她的事情,楚墨那边好像也是默允的。
云雅苦笑地想,自己对楚墨是否就是这点用处,两家联姻,让香粉和绣庄的生意相结合,她爹是为了赚钱,楚墨也是为了赚钱。
想想上辈子,方雨棠何尝不是利用她,她是不是该痛恨自己这双手,虽然绣娘师傅都说她这双手巧夺天工,是上天的恩赐,可是为什么不能给她带来幸福呢
她叹口气,楚墨对自己依旧不闻不问,上次的警告过后,他与她互不相干,在明雪园里都不常见上一面。
见了面也不过是点头寒暄,相敬如宾。
楚墨和长天办完事,经过方家的大绣坊,却看到云雅在绣坊铺里笑脸迎人。
「少爷,那是大少奶奶。」长天有些意外地张大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大少奶奶。
他和楚墨站得远,现下隔着蒙蒙的细雨,只能望见云雅似乎在招呼着客人。
说起来这大少奶奶也真是绝色美人,温婉清丽的,就如同这雨雾里的江南秀景般。跟她那些可怕的传言完全不一样,怎样看起来都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呢,但是因为这样才更可怕吧,如果她连外表都是装出来的。
长天看看身边不语的楚墨,感到他家少爷周身散发出一股无法言语的压迫力,似乎生气了。
他偷眼看他家少爷,想少爷为什么生气呢。
楚墨抿紧薄唇,看着绣坊里那个女人柔情脉脉地笑着,她正在招呼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
似乎是熟人了,两人交谈了一会儿,云雅不知拿给他看了什么,那胖胖的员外居然喜笑颜开,甚至过分地拉起了云雅的手。
而那女人居然也不避开,任那老板拉着手摸了又摸,似乎还挺亲密,而后又说了会儿话,那胖员外才离开。
楚墨眼睛像燃了团火,看得长天也是一窒,终于明白他在气什么。欸,说起来刚才那个情景是容易让人误会呢,少奶奶毕竟是嫁了人的,怎可和别的男子拉拉扯扯。长天在心里嘀咕。
绣坊这边,云雅却不知自己的举止全给楚墨看了去,身旁碧螺倒是看着那个胖员外走远了才出了声:
「大小姐,这胖子真的很讨厌诶,每次来都乘机占你便宜,难道他不知道你已经嫁人了,是楚少奶奶吗还是咱们看上去特别好欺负」
云雅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眸:「顾老板得罪不起,连爹还得给他几分面子,他从以前就这样了,借着看绣样做些轻薄之举。还记得当初你为了维护我让他不要这样,回府后反而被爹鞭打的事情么碧螺,算了。」
「可是现在你已经嫁人,若是有什么事,你可以跟姑爷说啊,让他来护你。」碧螺忍不住道。
云雅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这世上没有谁是该护谁的,他这般讨厌我,与他说了说不定还会误会是我自甘轻贱,故意做作。」
「大小姐……」碧螺看着她家小姐单薄的身影,鼻子竟有些发酸。
云雅拍了拍她的手,对她笑了笑:「傻瓜,这么点事难过什么,反正他也就只敢拉拉我的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放心吧,没事的。」
这秋日的细雨一直下到深夜都没有停歇。
夜晚时分,明雪园内一片沉静,可以听见细雨微洒上窗棂上的声响。
淅淅沥沥的,就如同夜曲一般。云雅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放下绣样,看着外面已经漆黑的夜色,轻轻推开窗,便感觉有湿润的薄雾透进来。
她早早嘱咐碧螺去睡了,自己是没有睡意,在每个寂寞的夜里,这些丝线针脚伴着她,会让心里慰藉很多。
她会想可能这样也很好,总比上辈子里傻傻地被方雨棠利用,陷在那些勾心斗角里强得多。
这辈子她依然成为了楚墨的妻子,虽然楚墨已不再爱她,但她至少还能看见他,幷且提醒着自己不要再被奸人所利用,做对不起楚墨的事情。
肚子好像有些饿了,云雅想到方才自己忙于那幅精细的绣品,没让碧螺送饭。
明雪园里有自己的小厨房,楚家这点很好,平日里大家都是各自解决晚餐,一起用餐的日子是一些节日和大日子才是。
云雅掌着一盏灯走到厨房,想要找一点可以吃的东西果腹。
这么晚了她不想打扰仆人,但她一个大小姐,对厨房还是陌生得紧。
一看之下真的没有吃的,却被迎面而来的人影吓一跳。
下意识想要轻喊,却给来人轻轻捂住了嘴。
「别怕,是我。」听到这低沉磁性的声音,云雅提灯照亮了来人的脸,却是楚墨。
她心里放松,转而有些羞涩,觉得自己方才的举止很傻气。
「你怎么还没睡」楚墨轻轻皱眉,见云雅单薄的身子在夜色里似乎有些瑟瑟发颤。
「绣一些东西忘了时间,肚子有些饿了,所以……」云雅的面颊有些发热,总觉得自己的回答好窘迫。
楚墨的神色似乎缓了缓,走过去将厨房的油灯点亮,厨房里一下光亮明敞。
云雅放下灯,有些怔然地看着他。
楚墨望着她道:「我晚饭也不曾用过。」
云雅解读到他的意思,但是她不善厨艺啊。
楚墨挑眉看她:「你难道不会做饭吗你娘都不教你出嫁了,该怎么侍奉夫婿」
「我会一些的,」云雅勉强自己急忙道,虽然她心里有些打退堂鼓,但真的很珍惜如此与他相处的片刻。
方氏的确没教过她家事之道,她也整天里埋首在那些复杂精致的绣品花样上,让他爹拿去讨好各色名流巨贾,对刺绣以外的事情她一点都不精通。
云雅在准备食材的时候心中忍不住砰跳,自己不大会做菜,真的要做给他吃么
但为什么想到要做菜给这个男人吃,心里会有暖暖的甜蜜呢
她想了很久,选了几样比较好料理的食材,以防自己烧不好。
若是依着上辈子的记忆,楚墨对食物的口味是很挑剔的。
云雅在厨房忙碌了半天,也只端出一盘不怎么诱人的青菜,一条蒸鱼,和一碗有点乱七八糟焦掉的汤水。
楚墨把筷子放到一边,挑了挑眉:「你连一餐象样的晚饭都煮不出来,还说要烧饭给我吃说谎成性难道是你的本性我看你除了刺绣之外,什么都不会。」
云雅想糟糕了,自己真的一直挑他最不喜欢的戳到他。
如果她坦白地说她不会,也比这会儿给楚墨的印象强。他又为她记上一笔了,楚墨最厌恶的便是说谎的人。
而他却说她是说谎成性的女人。
云雅以为自己可以承受,但很努力做出的食物被这样否定了,再加上这样一番指控,心里还是很难过。
被烫红的手藏在背后,只是默默地低下头。
楚墨看云雅呆站的样子,又觉扫兴,拿起披风站起身:「什么都做不好,还老是兴风作浪,这就是方寂南教出来的女儿」
他不明自己内心是失望还是不快,曾经也吃过丽佳煮的菜,虽然她不是特别煮给他,但那种家的味道深深留在了他心里,就像小时候母亲煮给他吃的味道。
方云雅说要煮的时候,他还有点期待,呈现在面前的,却是这样的东西,直接打破他冰冷内心的遐想。
楚墨笑自己无聊,居然会对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女人有所期待。
她不是丽佳,也永远不会是,丽佳贤惠温柔,方云雅却只有一张美丽的面孔。
她心肠不好,曾经打死过自己的女侍,她是妒妇,甚至用热水烫伤婉晴的手,她又在他面前说谎,根本连餐象样的饭都煮不出来。
楚墨心里意识到这点,竟觉得空空落落,对有所期待的自己都有些痛恨起来,他到底在期待这样一个女人什么
云雅没想到自己还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居然在跟踪楚墨。
她不想这样,却真的控制不了自己,楚墨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她担心,也害怕他会出去找别的乐子。
她忘不了他那阴郁又有些忧伤的神情,云雅觉得自己从没见过那样的楚墨。
出乎意料的,楚墨没有离开楚府,而是往南面的桂景园走。
那里是湛元他们夫妇住的地方,云雅意识到,心里揪了揪,却仍忍不住跟着他的脚步。
穿过好几条回廊,花园山石,楚墨终于停了下来。云雅见他呆呆望着一个方向。
云雅随他望过去,那屋里亮着光,可以看到窗棂上的剪影。
是湛元和丽佳吧,男人修长的身影伫立在女人身后,他正在为丽佳梳理长发。
那样琴瑟相和的身影,在这寂静的深夜看起来尤为动人。
云雅躲在一棵树后面,可以看到楚墨的侧脸,那张脸上现在的表情是她从所未见的柔和,仿佛很向往那屋里温馨的灯光。
她再度看到男人这样柔情的一面,如此遥远的记忆只存在于上一辈子,云雅心如刀割,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她忽然忆起上辈子自己与他争吵的情景。
那一日她要随他去赴宴,他特别为她准备了衣物,用金线钩织的花纹,银白的底色,高贵精巧,但在她眼里却是那么刺眼,那时候她痛恨他对她的好,觉得是对自己的桎梏和枷锁。
「拿开!我不要穿这件!」云雅抓过衣服,便往地上扔。
「大小姐,这是姑爷特地为这次聚会准备的……」碧螺在身后觉得不妥。
云雅是恼恨楚墨不仅要逼迫她参加这个茶会,还要她等下给那李老板道歉。
「我说,拿走!」
脚步声传来,楚墨走到云雅房里。
「姑爷,」碧螺鞠了一躬,低下头,不若她家小姐那么讨厌姑爷,她倒觉得姑爷幷不比那位表少爷差,平日里待她也很和气,无奈小姐一直对姑爷视而不见。
「你来得正好,楚墨,把这恶心的东西拿走!我不需要!
不是说过了不要惺惺作态摆样子,装恩爱给人看,你我都清楚,我们根本不是那样的关系。」云雅拿起地上的衣服,朝着楚墨的脸颊抛掷过来。
楚墨避开,那织锦的衣服便落到了地上,楚墨只瞧了一眼,平静的视线望向云雅。
「你不要穿这个可以,我马上命人替你准备另一套。但你不要任性,车子已经准备好,希望你守时,不要让李园的人认为我们楚家又肆意怠慢。
你现在是楚家的媳妇,做事不可任意而为。你说要和离回家,你爹真的会同意么你忍受不了李老板的所作所为,但有时也要懂得适时的低头。」
「我不像你那样虚伪,你们这些人和我爹,全都是一丘之貉!表面上装着伪君子大善人,实则都做些卑劣恶心人的勾当,还要装得冠冕堂皇。若是你肯放了我,我才不在乎我爹会否收留我,就算露宿街头,都比待在这牢笼里强。」
云雅被他严厉的语调弄得恼火起来,对着这么一个讨厌的家伙,她有什么理由在意他。
「是,你无时无刻不想着摆脱我,你痛恨楚家也痛恨方家,你只想去你表哥那里是不是」楚墨温和冷淡的声音透着一丝苦涩。
奈何云雅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想看他一眼。
「碧螺,去替大少奶奶另外准备一套衣服。」楚墨冷静地吩咐,不管云雅是如何痛恨的神色,转身对碧螺说。
「是。」碧螺应了一声,便匆匆退了出去。
屋里一下只剩云雅和楚墨两个人。
云雅见楚墨站在那里,淡漠平静的样子,虚伪傲慢到极点的男人,心里的火就止不住地往上冒。
冲动之下抓起手边的花瓶,便朝着楚墨扔了过去。
楚墨没有避开,那花瓶砸在他身上,落到地上哐当跌成了碎片。
屋里一下死静,云雅瞪着楚墨,后者幽深的视线也看着云雅。
「别以为你娶了我,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像你这样卑鄙虚伪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听说你连丫鬟都打死了,还为了做生意让好几家人家破人亡,像你和李百山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恶棍!」
云雅咬牙切齿地道,她愈说愈激动,心里那股剧烈的恨意几乎要将她湮灭。
楚墨幽黑的视线默然注视她半晌,居然笑了一笑,幽邃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我知道你一直厌恶我,你不必再骂,嫁给我这些日子,你说得还少吗只不过等会儿到了李园,就算是装的,也表现得和善些,毕竟若真闹得太僵,你爹也下不来台,也会影响你表哥的生意,他和李百山也是有合作的。」
「楚墨,你究竟为什么不休了我」云雅冲他喊。
楚墨凝视她:「云雅,你真的不知道吗你倔强盲目又任性,你以为你想要的自由就能给你幸福吗云雅,不要被自己的心蒙蔽了。」
清晰的回忆让她痛苦,楚墨一点都没有说错,她给自己的心自己的情蒙蔽,最后落得悲惨的下场,还害死了这个一直爱护自己的男人。
云雅晃了晃头,从痛苦的记忆里抽离,她痴痴看着前面那张略显寂寞的脸孔,楚墨,这一世我失去了你的真心,是对我的惩罚吗
云雅痴痴地看他,心里充满了对楚墨的不舍。
虽然这男人现在对她厌恶又冷漠,可云雅却那么心疼他,心疼他对丽佳的心意,得不到回应。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男人的这份痴情,云雅心脏抽痛,那痛意牵扯着心底最细微的地方,令眼眶都灼热起来。
楚墨坐在灯影里喝着闷酒,有人来搭讪都烦躁地推开,一概不理。
他今天心情很差,脑海里浮起的丽佳与自己弟弟的身影,让他觉得心脏缩紧地刺痛。
丽佳过得很好,她选对了良人,从以前她就没考虑过他。他还记得自己想要对丽佳提亲时,她对他说过的话。
「楚墨,你不要这样做,我不会嫁给你,你不是我喜欢的男子。
你自小操持家业,你冷漠坚强,也必须有手段,才能在那些尔虞我诈里存活下来,把楚家的家业发扬壮大。
但我的心很小,我只求一个守着我,温柔好脾气的男子,我是他的唯一,他亦是我的唯一。
不必为他是否有三妻四妾而烦恼。」
那时他忍不住反驳:「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娶了你,当然不会有三妻四妾,你当我楚墨是怎样的男人」
「是么」丽佳看着他,温婉一笑:「可是有些事情你是身不由己的。你身为楚家大公子,传宗接代是必须的,如若你的妻子生不出儿子,或是你母亲要你为了家族利益而另取他人,你又当如何」
「我……」楚墨怔了一下。
「但是我知道湛元是绝对不会的,他甚至可以不要楚家的一切,只随我离开。楚墨,我幷不是说你不好,但是你担了这份责任,楚家的这份担子,你是不能放开的。湛元他幸运,是你的弟弟,有你这个大哥为他扛了一切。
我知道,嫁给湛元我一定会很幸福,但是嫁给你,楚墨,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份忍耐和心力。」
丽佳的言语让他没有任何一丝反驳之处,她很清醒亦很现实。她告诉他,以她的承受力只能接受湛元做她的丈夫,那让她安心。
而自己,是她不确定的因素,所以她不会选择他。
他对她的痴恋由她嫁给自己弟弟的那晚开始就该断了,深埋在内心,这些年过去,他已经忘了该如何笑。
如同丽佳说的那样,他忙着操持家业,为生意si-chu奔走,甚至被逼娶了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这一切都如同当初丽佳所言。
所以他才对自己的生活越发灰心,心底有些难言的凄凉,自暴自弃地又饮下一杯,喉咙灌过烈酒,刺激的神经麻木,心脏的刺痛也似乎减轻了一些。
在他预备再灌上一杯的时候,一双手阻止了他。
「别喝了。」有些熟悉的声音。
楚墨回头,醉眼惺忪地分辨着,「是你……」
又是那个有着柔美善良假面的女人,连餐饭都煮不好的大小姐,楚墨冷哼上一声,烦躁地推开云雅,不想她来烦自己。
「走开,别管我。」他模糊的脑袋有些生气,她一个妇道人家,竟在这深夜随他来这酒楼,她是在跟踪他啊还有她竟会一点都不担心危险
混乱的意识闪过这些,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解的情绪。
「喝酒伤的是你的胃,丽佳不会知道。」云雅幽幽的声音再度传入他耳中,极不顺耳。
「你知道什么」他含糊地怒喝。
云雅看他片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好吧,我陪你喝。」
拖着醉酒的男人回到楚府的时候,天色都有些微光已是凌晨。
从马车上下来,被寒冷的空气冻得浑身瑟缩。
男人比她高上许多,在家仆的帮助下,拖着他走十分费力,好不容易回到厢房,将人扶到床上去躺好,男人身上浓烈的酒气,还有极度失意的脸孔,都让云雅心疼。
云雅的手掠过他脸庞,抚过额前的散发,他有光洁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子,俊朗又霸气的眉峰,这男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野性的魅力,一点都不比他弟弟湛元差啊。
虽然他自己灰心丧气觉得比不上,喝醉时一直在喃喃:「他有什么好」
「楚墨,你很好,我喜欢你……」云雅抚摸着他的脸,轻声低喃。
男人醉意朦胧的眼睁开,没有焦距地望向她。
云雅呼吸一屏,抚在他脸上的手停顿下来。
男人仿佛听到了她的话,深漆的眼眸闪过光亮,瞬间勾过云雅,灼热野蛮的吻覆住了她柔嫩的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