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3月,蒋金海从公社玻璃厂副厂长的岗位,调到新成立的打资办当主任。
打资办的办公地点设在东街公社招待所西侧,打资办的前身是市场管理办公室,简称市管办,市管办一共两个人,负责市场秩序管理和收交易费。
主任是赵金荣,他身材高、腰粗背寛、大脸、大眼睛,头也大,但头发不多,因小时候头上长了疮,没有及时治疗,化浓的几处地方从此不长头发,像青草不多的荒地;人们当面叫他赵主任,背后叫他赵瘌子。赵金荣力气大,脾气也大,常常与摊贩发生争吵,有时抄起东西就走,有时动手打人,摊贩大多忍气吞声,也有拼命三郎不惧怕与他对打的,也有吃了亏找机会报复的。
有一次,他骑自行车追一个拒绝缴费的小贩,追到赵庄河边,他打小贩,反而被小贩打掉一颗牙齿,自行车也被扔到河里,事后他装了一颗镀金的假牙,害怕被人报复,一般不再下乡。
市场办另一个工作人员是孙金花,她原是李巷大队妇女主任,李巷与鲍山两个大队合并后,多出一个妇女主任,公社便把她安排在市管办。
在三年困难时期,经济萧条、街可罗雀,市管办也无所事事。
从六二年起,随着经济逐渐好转,物资交流多了起来,街上时常商贾云集,叫卖声不断,自发资本主义倾向也渐渐抬头。
为了加强市场监管,打击自发资本主义倾向,公社调金海到打资办当主任,因为三个人名字中都有一个金字,还因为三个人身上都带一点金,赵瘌子被商贩打掉一颗牙,金海在战场上受伤磕掉一颗牙,二人都装有一颗金牙;孙金花则左手无名指上戴一个金戒指,据说是她母亲的遗物,群众戏称打资办为“三金办”。
赵金荣从解放后就在街上管事,是老资格的市场管理员,原以为成立打资办,主任非他莫属,没想到公社安排金海来当主任,他很不高兴,心怀怨气,上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凡事总是与金海唱对台戏。
一次在办公室,孙金花问金海:“主任,你说是大河有水小河满,还是小河有水大河满?”
“这要看什么情况,雨水较多时,小河水先满,水满了流向大河,大河水也就满了;如果久旱不雨,小河水少易干,把大河的水抽灌到小河里,小河就满了。
”“不对!”赵金荣手拍桌子说:“老蒋的话是错的,不讲政治,没有集体观念,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这是集体和社员的关系,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关系;小河是社员的自留地和家庭副业,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小河满了大河水就少了,公家的利益还怎么保障?”
“我们是说河水,就事论事,你别上纲上线,大河小河有水都是好事,总比没水强。”金海说。
赵金荣直指墙上的标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皇塘按农历逢二逢七集市,为了保证集体生产,非集市不准社员上街买卖农副产品,虽然有规定,农闲之时有些胆大之人,不论是否集市,都上街摆摊,孙金花问要不要管,金海说:“现在也不是农忙的时候,非集市日,人们想摆个摊就摆吧,不要赶。”
赵金荣坚决反对,他说:“还是要管,放松了,都上街摆摊,农忙时谁种地呢?”
金海说:“等到农忙再说。”
“成了习惯就不好管了!”赵金荣针锋相对地说。
孙金花说:“我认为老弱妇残不是主要劳动力,对他们可以松一点。”
金海说:“我没意见,对外地来的摊贩,收交易费要一视同仁,对交易量大的还可以少收点,定个封顶的数。”
“恰恰相反,外地摊贩和交易量大的应该多收,外地货运到皇塘来卖,必定差价大利润大,赚钱多就要多收;交易量大的肯定赚的钱也多,你们何东队的戴小罗家什么都卖,卖鱼、卖茭白、卖青菜、卖瓜果,不多收点更来劲了,卖得更多了,要成暴发户了。”赵金荣愤愤不平地唱着反调。
金海说:“他卖得多,对街上的居民来说是好事,城里有菜市场,乡下没有,没有这些大户卖菜卖鱼,街上居民生活就难。”
赵金荣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难?人不吃粮食会饿死,没菜吃饿不死,戴小罗是富农,老蒋你要站稳阶级立场,不要敌我不分。”
金海严肃地说:“只要规矩守法,多卖点农副产品,利己利人没什么不好,这和出身没关系。”
西庄塘村的西庄塘,形状奇特,北边如长柄斧子,长柄是向西的一条小岔河,约三十米长,小岔河的南边有一个四面环水的荒滩,形似龟背,人称龟背滩,发大水时没入水中,水少时露出水面;在被戴小罗家开垦前,一直荒着,只长些短短的芦苇,有野鸭在里面做窝下蛋孵小鸭。
塘的南端有一高岗,传说高岗上曾有一座庙,庙中有七个和尚,大和尚性情残忍刻薄,庙里有一棵枣树,结的枣有葫芦大,人称葫芦枣,因为每年葫芦枣结的数量不多,大和尚不准别的和尚吃,有一个小和尚偷吃了一颗,大和尚便把他按在毛竹尖排上来回拖动,很快骨肉绽开,鲜血淋漓,不久小和尚就死去了。
七夕之夜,他命几个和尚到庙后窥视牛郎织女约会,如果谁看不见,他便要剜出心肝食用;几个和尚忍无可忍,私下商议:横竖一死、不如拼命!
一天夜里,几人偷偷潜入大和尚的卧室将其杀死,放一把火烧了寺庙逃走了,日久天长,那地方成了满是砖瓦砾、满是杂草的荒地。
如今西庄塘边住着七八户人家,一户归西街生产队,另外几户,包括戴小罗家在内归属何东生产队。
戴小罗家祖祖辈辈是勤俭的农民,信奉“寒天不冻勤织女,饥荒不饿苦耕人”的道理,他父母挑一副箩筐,从江北逃荒到西庄塘,搭了个草棚安身,他是在草棚出生的,一家人的家当是一副箩筐,父母便给他取名小罗。
一家人辛苦劳作,渐渐脱贫致富,到戴小罗当家时,戴家已是西庄塘最富的人家,五间大瓦房,13亩田地,土改时评为富农,让戴小罗白发苍苍的父亲很是自豪,觉得他家的富裕得到了政府的认定,逢人便沾沾自喜地说:“我家评了富农”。
土改后,他们家毫不松懈,继续勤奋劳作,白天在生产队劳动,晚上在自家干活。
盛夏酷暑,风雨交加的日子,生产队歇工,他家人不歇;过年过节和皇塘集市放假,他们一家也不休息,总在田里河里忙忙碌碌。
他家养猪、抓鱼、种菜、编挑箕,家里除了过年从不吃鱼肉,经常吃的是芹菜,一是自家种的不花钱,二是芹与勤谐音,提醒家人要勤俭。
有一天,戴小罗上街去卖挑箕,回家走累了,靠在小学教室的外墙下休息,听到窗户里面老师说“只有勇敢的人才是人”,他觉得不对,回家后对老婆和孩子们说:“世界上只有勤劳节俭的人才是人,勤劳的人多干活能多挣钱,节俭能减少支出积累财富,家庭才能发财。”
戴小罗夫妇有很强的生育能力,生了一个女儿,五个儿子,他五个儿子各有所长。
老大兆虎,23岁,中等个,长得虎头虎脑,嘴和父亲一样大而外突;他属龙并不属虎,爷爷名字叫金龙,为了避讳就取名叫兆虎。他能说会道擅长交际联络和做生意,解放前皇塘中街与东街中间有一个客栈,解放后改叫招待所,兆虎凭三寸不烂之舌,把招待所洗床单毛巾的生意揽回家,洗干净晒干了送去,赚一笔辛苦钱,后来因为赵瘌子干预,这个生意才结束。
他家捕的鱼从来不进鱼行,因为进鱼行要提手续费,他兄弟都是在街上摆摊,赵瘌子来抓的时候,他们就挑到街外面卖,后来赵瘌子到街外面抓,他们就挑到外地去卖,常州价格高,兄弟俩常把鱼挑到常州卖;一个人挑七八十斤鱼,单程要走50里,回来又是50里,一趟来回十几个小时,很是辛苦,兄弟俩不怕苦,顶着星星出门戴着月亮回家,乐此不疲。
老二是腊月里生的,与哥排名叫腊虎,21岁,个子在兄弟中最高大,他捕鱼的本事最大,他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私塘哪个是公塘,知道塘里鱼多鱼少,有什么样的鱼;同样的捕鱼工具,同在一个塘里捕鱼,他捕的鱼都比别人多。
老三叫春虎,19岁,春天生的;俗话说猪来穷,人们十分忌讳别人家的猪跑到屋里来,如有猪进入人家,要为那个人家挂红燃放鞭炮,消去晦气。
有一次,有猪跑到他家,那人家不敢上门要猪,春虎就关起来养,他会养猪,猪长得快、长得好;大队只让一家养一头猪,他家偷偷养了三头肉猪,还有一头母猪。
老四叫秋虎,秋天生的,17岁,他善于种菜种瓜,也善于编挑箕。
老五叫冬虎,14岁,他的本事是捡粪,出去转转就是一筐,倒入龟背滩上的大粪缸里,这个大粪缸是专放捡来的粪的。
他家屋西墙边还有一个大粪缸,是放一家人的粪便的,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他家人勤开荒多,种的东西多,需要的肥料也多。
戴小罗是在老大女儿出嫁后,带着儿子们从南岗运石运土,填高龟背滩的,从滩到距陆地一丈的地方,用石头筑了一个坝,用一块木板做桥;上滩干活放上木板,不上滩干活时就把木板撤掉,小偷无法上滩。
经过几年苦干,荒滩填高了三尺,成了一块排灌方便的良田,面积有两亩,他家在上面种两季菜,一季香瓜;滩的周围栽了茭白,他家的茭白品种好味道鲜美,无一黑斑。
滩的东南挖了一个鱼池,戴家兄弟抓了鱼就养在池里面,等到鱼少价高的日子,捞了挑出去卖。
靠勤劳和节俭戴家赚了些钱,买了几千砖瓦堆在门前,准备盖三间房。
戴小罗看着五个能干的儿子,既高兴又忧愁,一个人两间房也得十间房,为了儿子们结婚成家,一家人还得辛苦,还得节省,他还得老骥伏枥。
金海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戴家后门,戴家老大会拉二胡,白天听不到二胡声,只听到戴小罗老婆踩缝纫机的声音。
今天走到这里,见后门开着便走了进去,戴小罗背对着后门,脸朝前门,坐在小板凳上劈篾,他右手握一把竹刀搁在膝盖上,左手捏着劈成三分宽的篾条,送向右手上竹刀锋利的刀刃,他右手往下按,左手往上送,篾青篾黄便在刀口分开、跳跃着往前走,劈好的篾青篾黄各堆了一堆。
他的手被篾刮破了,缠着好几处胶布,左手中指的胶布上有红红的血迹渗出。
戴小罗不到五十岁,身体矮壮,头圆脸胖、嘴大外凸下巴小,有点像青蛙嘴,常年的辛劳让他满面风霜,脸上爬满皱纹,看面相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多岁;他的上衣和裤子都很旧,多处打着补丁;膝盖上的大补丁还打着小补丁,脚上穿的是加了布条边的草鞋。
他们一家人除了过年和走亲戚,都穿他打的草鞋,三儿子春虎因为穿草鞋被同学嘲笑,念到四年级时,死活不肯再上学,宁可在家挑一百斤重的黄土去填龟背滩。
里屋传出踩缝纫机的哒哒声,金海探头一看,是比戴小罗高大的妻子,在一台老掉牙的缝纫机上缝鞋垫。
戴小罗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是金海,放下手中的活,要起身去倒水,金海按住他的肩膀说:“不喝水,忙你的,我下班路过进来看看,你家五虎都不在家。”
“嗯,兆虎腊虎在队里干活,老三抓鱼,老四捡狗屎,老五割草,都忙着呢,天不黑不回家。”
“劈篾做什么?”
“做挑箕也做篮子,夜天长,上床早睡不着,开两个夜工做一副挑箕,能卖五毛钱。”
“缝鞋垫赚多少钱?
”“一双卖八分钱,除去布和线能赚三分钱,要是被赵瘌子没收了,倒赔二分钱。”
“卖一斤鱼能赚多少钱?”
“这要看什么鱼,鲢子一斤赚五分钱,要进鱼行卖,只能赚三分钱。草鱼一斤赚七分钱,要进鱼行卖只能赚四分钱,不进鱼行赵瘌子就抓,抓住了鱼和箩一起没收;你是三金办主任,你和赵瘌子说说,别逼着都进鱼行卖,弄鱼的人辛辛苦苦挣不到钱,做点买买像做贼做强盗一样,哎,伤脑筋啊。”戴小罗长叹一声,满脸愁苦。
金海很是同情,可公社领导要求从严监管,他不知说什么好,便把话题转到种茭白上。
戴小罗说:“茭白好吃,但是其中的辛苦多数人不知,每年冬天要烧茭白的枯叶,开春挖去老根重新种,才能保证不黑心,种一棵要十几分钟,种半天就要在冰凉的河水里站半天,你看我这腿都冻坏了。”
戴小罗撸起裤管,黄瘦的腿上青筋突出,像条条大蚯蚓大蚂蟥在腿上趴着,又像水土流失后裸露的树根。
“天气不好,腿关节就疼,疼得走不了路,睡不了觉,看也看不好,我老子活了六十五,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五十五。”戴小罗有些愁苦地说,金海看他眼里有泪水,心里酸酸的,安慰了几句便告辞出来了。
后墙外是菜地,向大路拓展了一尺的宽度,种着苋菜和萝卜,隔河看龟背滩,滩边水中是郁郁葱葱的茭白,滩上长着各种蔬菜,有爬在竹架子上的黄瓜、丝瓜,还有几垅青椒、青菜、香瓜都长得很好,真是人勤地不懒,金海为戴家人的勤劳感动,他想人付出这样的辛苦,换一点钱,哪里有错呢?
以前金海很少逛街,上下班一走而过,对商贩、对行情也从不关注,当了打资办的主任,从街上走过时,常会问问商贩货物的行情利润,有的商贩也主动和他打招呼,碰到买东西的人们,他会问问价钱贵不贵?货物的质量怎么样?还有什么需要?
这一天上班,金海刚走过缝纫社门口,一个从鱼行出来的妇女对金海说:“鱼都让你们打资办打跑了,再往下菜都买不着了。”
金海看看她手里的空篮子,问:“这么早,鱼行就没有鱼了?”
那妇女满脸怨气地说:“有啊,有两条臭鱼!你进去看看!”
金海走进鱼行,靠墙立着一大搂空鱼匾,地上摆着的七八个鱼匾都空空空如也,有一个圆匾里有三条鱼,眼珠都白了,有一点腥味臭味,他问身材高大系着紫红色塑料布围裙的张恩才:“张老板,怎么没有鱼呀?”
“你们定的交易费太高,鱼行再收点手续费,弄鱼的都不进鱼行来卖鱼,哪有鱼啊?”
“他们都在哪儿卖呀?”
“有的在巷子里,有的在街外头,老赵一抓就跑,抓住了就罚,听说现在不少人弄了鱼,都拉到卜弋桥和常州去卖,价格高,收费还低,谁还来这?过几天鱼行就得关门了。”
另一个来买鱼的妇女说:“你们把五金匠打跑了,街上死气沉沉,老百姓盆坏了锅破了,找不到人修。”
金海知道这事,皇塘一带的五金匠指铜匠、锡匠、补锅匠、磨刀匠、补缸匠,这五匠各有行规:如铜匠的行规是不吆喝,不敲牌,靠铜架上的铜片发出的声响招揽生意;补锅匠招揽生意是一边走一边吆喝“补锅—喔——”一字一拖拖得很长;磨剪磨刀匠的行规是在走街穿乡时,板凳扛在肩上,而且要柜头朝前,边走边喊:“磨剪子嘞——锵菜刀——”他们流动于乡村,为老百姓修旧利废、修配家用物品,方便群众、让老百姓延长了器物生命,节省了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