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用打工?」我问。
「呀,那种工作,辞职不干了。」
「是吗?」
「我不想再难为自己了。」
我不太明白她的话,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心思。
「今天,我约你出来……」
「嗯。」
「就是不想你误会。我,可没有跟时男来往。」
小夜子说。
「是吗?甚么都无所谓了,已经跟我没有关系。」
我尽量表现洒脱。
「你恨我?」
我回答不了,却知道这样子就等於默认了。
「我早料到了。可是,告诉我,为甚么恨的是我?」
我抬起头来,跟小夜子那双苦恼的目光刚好撞个正着。我搜不出半句话来,只晓得合拢嘴巴。小夜子把剩下的一大截香烟朝烟灰皿里挤捏。
「我一直都想不通,为甚么攫去人家的男朋友,大家就来恨我。也许,的确是我横刀夺爱,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呀!男人可不是死物呀!说穿了,都是他们自投罗网,是男人背信弃义。女人都要来恨我,却不去恨她们的男人。」
我挪开视线。
「也是的,你说的没错,要恨就应该恨那些男人。可是,人总是懦弱的,看扁曾经爱过的男人,就是否定自己了,所以,为了让心里好过一点,大家就只好来恨你了。」
我喝着刚送上来的奶茶。一阵温热慢慢在喉咙里滑过,有点松一口气的感觉。
「奈月,大学的时候,我们曾经很要好呀!」
「说得对。」
「我好喜欢你。」
「我也是。」
「为了喜欢你,就无法忍受你爱上时男,才会主动亲近他。」
她的话教我抬起头来。
「这是甚么意思?」
「我想你讨厌时男呀!可就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到头来却只有这么做了。」
「我跟时男拍拖後,得偿所愿,你对他死心了。嗯,原来并不是这样子哩!」
小夜子说着轻轻笑了_下。
「总之,达成目的,我再也没有兴趣跟他继续下去,就分手了。可是,你已经不再像从前般待我了,我好伤心。为甚么?为甚么你恨的是我而不是时男?」
我只能够巴巴地瞪着她。
「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看见人家双双对对,就捺不住要破坏的那股冲动。女生喜欢的都是男生。我恨透那些男生,也觉得好不甘心,所以决意把人家的男朋友都抢过来。男人这种东西,只消你随便跟他打个招呼,就马上心痒心动。我就是想让女生看清楚男生的真面目呀!男人都很无耻。与其跟男生交往,倒不如考虑我呀!真想不到到头来,却失尽一帮同性朋友。」
我呆若木鸡,我感到小夜子的_番话透出一种异样的感情。
「大家都认为我是那种专门抢人家男朋友的坏女人,可是,我想得到的并不是男人。」
小夜子耷拉看睑,显得有点紧张,我却只有呆坐的份儿,还足没法抓住思考的焦点。
「我要的是女人。」
「小夜子……」
「对,我只爱女人。」
我还是不能够掌握她的意思,倒以为自己_定是听错误会了。
「我自己也一直害怕敢认这个事实,不管是大学时代还是出来社会工作,都继续否认下去。往酒吧打工,也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我也想跟普通女孩子一样,喜欢男人呀!所以,我拼命跟男人睡。我告诉自己并不是同性恋,只不过碰不上真命天子罢了。可是,我已经够累了。我不要再苦着睑跟男人睡,也不想压抑爱女人的欲望。」
小夜子吊着眼睛看我。
「吓坏你了?」
我点头,灵魂出窍似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怎么会是这样子。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对不起,头脑好像有点混乱……」
「这个当然了,连我自己都想不通哩!当我察觉自己这样子也好苦,觉得自己不正常,也就拼命让自己变得更女性化。可是,我要放弃了,根本就没法一辈子都自欺欺人。现在好不容易拿稳主意,算是要坦然接受自己。」
我瞟着早已凉透的奶茶,承着天花板倾泻下来的灯光,色泽温润柔和。
「可是,为甚么要跟我说?」
「我也说不清原因,就是受不了被你误以为我再三破坏你跟时男的感情。你可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小夜子……」
「希望你千万别觉得恶心。」
「我没有这么想。」
「虽然我也知道不容易,但我要寻找一个可以接受自己的情人,当然是女性了。」
小夜子最後泛起的笑容,委实美丽,我也看得入迷了。我倒不认为这种美丽不能够让男人分享有甚么可惜。美丽是超越性别,教人心眩神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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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长吩咐我下个星期出席制作会议的时候,我惊讶得指着自己直叫。
「我?」
「是呀!」
「可是,为甚么让我……」
「上_次你不是提出意见吗?部长就好想听取一些新鲜的声音。原本营业部就光是我_个人出席的,现在就加上主任和你。还有,开会之前,希望你先准备好各式各样的资料,例如要仔细分析之前的营业额,要找出颜色和款式的资料,分析这些变动对销售数字有多少影响。作为营业部,若没有确实数据支持自己的意见,就只会落得给制作部奚落的下场。」
「是……」
「这些资料,你一个人做得来吗?」
「我会尽力而为。」
「那么交给你了。」
我是百般滋味。那次会议是个契机,大家都肯定了我的位置,心里固然高兴。不过,这其实是仗着横竖辞职才有恃无恐,从来都不曾想过竟会换来这么一个转机。反过来想,其实自己也希望在工作上有多少发挥的机会。反正辞职都无所谓了,就不会介怀失败、也不会担心挨骂,倒可以直言不讳抒发意见了。
首先要整理资料。我对着电脑埋头苦干,翻查过去五年的销售成绩。这种工作很费工夫,不过,总比每天净是对着那些销售和采购数字要强,我现在干得要投入起劲多了。
快要下班,我在走廊上跟东主任撞个正着。她看见我就一脸不是味儿的表情。自从上次那个会议之後,她就老是用这张睑对着我。今天却又有些特别了。
「福山,听说你有份出席下个星期的会议呢!」
东主任还是那副尖酸的语调。
「是,请多多指教。」
我礼貌地低下头来。
「部长三心两意也真教人头痛。营业部就只懂得罗列一大堆数据,对产品根本一无所知。嗯,我倒不介意你参加会议,不过希望你下点工夫,好歹掌握_些专门知识。门外汉的意见,第一次听来也挺新鲜的,不过都是现凑的主意罢了。上一次让你歪打正着,尝到一点甜头,下个星期就别说那些不负责任的话了。」
「是……」
听到我回答得有气无力,东主任得意地笑了。
「我对你就没有期望了,好好努力吧。」
我盯着她的背影,咬紧嘴唇。泛不着这样说话吧!我确实欠缺一点专业知识,到底能够有甚么表现呢?我在成衣公司上班,却对布料的种类和设计方式一窍不通。我不甘心,不愿意_个机会无疾而终。原来打算下班的,现在却折返资料室。这里存放了各种资料,有介绍布料基础知识的参考书等等。也许一个星期没有可能突飞猛进,但既然走到这一步,就尽管奋力一试。
晚上,读资料读得累了,我就伸伸腰。
好想跟谁聊聊天,透透气。千穗说过要跟同学去喝酒,应该还没有回家,妈妈就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如果是以前,这个时候,我准要找时男了。
现在时男到底在干甚么呢?还是没有上班吗?还是每天喝酒胡乱吃东西吗?有没有打扫房间、把衣物洗乾净?
一想起这些事情,就想跟他碰面。我摇摇头,现在没空沉醉在回忆里。我丢开这种想法,现在可是关键时刻。
我念头一转,就打电话给协介了。这阵子千丝万缕的,就是没有跟他联络。上_次跟他讲电话的时候,听着像是染了感冒,现在已经没事吧?
铃声响起来了,对方拿起电话。
「呀,协介。是我,奈月。」
没有回应。
「协介?你怎么了?」
「是我。」
「呀……」
吃了一惊,是时男。我说不出话来。时男也好像跟我一样,只有淌着一阵难堪的沉默。我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句话来。
「为甚么你在他的家?」
「协介他有点麻烦。」
「麻烦?怎么_回事?」
「现在我不方便说出来。只想待在他身旁一些日子,好好照顾他。」
「协介身体有甚么毛病?」
「现在还说不定。」
「说不定……?」
「总之,现在还不知道。」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
「你等一下好吗?再过些时候,待一切都有个归结,我一定跟你解释清楚。」
时男的声调非常冷静,我再也无话可说了。时男跟协介之间,有一种男人之间的承诺牵绊,不容我越雷池半步。
「是吗,我明白了,再见。」
我放下电话。
风从窗口潜进来。季节在弹指间转移了。
我站起来,拉开一线窗帘。夜空乌云飘游,像是流过_抹不安的情绪。
第八章
时男大汗淋漓的下蹲运动
三天前,我接到协介那通莫明其妙的电话,就有一种从不曾有过的不安。协介一向冷静,从来不在人前表现软弱,那把声音却是赤裸裸的。
我马上抓起电话。
「是我,发生甚么事了?」
协介却没有回答。「协介,干甚么?到底怎么厂?」终於传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痛苦的申吟「我不行了,完蛋了……」他就反覆说着这句话,情绪很不稳。「你等我,先等我过来再说。」我立刻前去协介的家。房间没有上锁,协介缩在一隅抱着膝盖。没有开灯,关住了_屋子湿漉漉的空气。他的姿态看来像是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一动也不动。
我觉得事情要比想像中来得严重,我走近他,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那种触感却吓唬我了。怎么瘦得没模样了?
「怎么了?」
逗他说话,他也只管把一张睑埋在膝盖之间,没有任何反应。
好歹也要开灯,协介却说话了。
「别开好吗?」
我坐在地上,也不想勉强他说话,就打算一直等下去,待他自己开腔。
夜渐深。虽然说是新宿,这一带却沉静下来了。在黑暗立默着,总觉得连时间一分一秒溜走的声音都听得到似的。
「对不起,给你挂了个莫明其妙的电话。」
协介在一个小时後,才开腔说话。声音听起来要踏实多了,我如释重负。
「不要紧。」
「独自一个人待着就受不了。」
「是吗?」
我点了香烟。在黑暗立,就是一种戳痛眼睛的红色。
「发生甚么事了?」
「不想说就别勉强好了。」
协介叹气。又长又深的一声叹息,让房间立的空气都抖动起来。他好像搜索枯肠似的,然後才慢慢把话都说出来。
「三年前,我离开日本去当义工教师,就感到心里有一份轰轰烈烈的使命感。」
我点头。
「说得没错,你教我感到目眩。我只管当个上班族,别无他想,就是自惭形秽,不愿意跟你碰面。」
「我当时就是一片壮志雄心,好像是要去拯救那个国家似的。当然,这只是要强罢了,那份热情倒是不假的。」
「嗯。」
「我到了那边,就只管努力,学习当地的土话,尝试适应他们的风俗习惯。想尽量把一点甚么知识传授给当地的小孩子,所以每天都拼尽全力。」
「你就是这副脾性,一定要把扛下来的工作做到最好。」
「可是……」
协介的语调突然变得阴沉。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村民都很善良,都是真心待我好,我也就更要设法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了。大概过了一年,我开始适应当地生活,却反而觉得跟他们格格不入了。也说不清是甚么原因,也许始终有一种疏离感吧。到了夜晚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就只管想破头脑,到底跑来这立干嘛。明明是满腔热诚,到头来却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真真正正想干的事情。」
「任谁都会烦恼呀!更何况你待在陌生的地方生活。」
「不,根本不是甚么烦恼。说实话,就是後悔,後悔到了这个国家。去甚么发展中国家当义工,原来才没有这么伟大。归根究底,就是不想就此毕业踏入社会工作。也许是害怕,所以,一发现这项义工服务计划,就马上投奔过去。」
我不知道怎样回应。不论是点头还是否定,都要伤他的心了。
「後悔的感觉与日俱增。我每天还是努力工作,不,是为了不让村民和小孩子识破这样的我,才要更加拼命。可是这种心情总是压抑不了。有一次,一个小孩子不听话,我教他安静,他却闹起来。已经警告过他好几遍了,还是不奏效,後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动手打他!这算是哪门子的教育!我打从心底恨透那个孩子,所以才动粗。他满目惶恐地看着我,我自己就更加惊慌了。自此以後,每逢假期,我就花五个小时驾车到那些红灯区去,买醉跟女人厮混,甚至吞下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物。不这么做,我就根本撑不下去。我重复这种生活,每天都觉得受不了。」
「协介……」
「偶尔也会跟同来当义工的朋友碰面的,他们都活得很精彩,坚持信念认真工作。看着他们,就愈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没有人要责怪你呀。你有苦衷有难处。这三年来也总算努力过,这不是容易的,我觉得你很棒。」
我想尽量给他一点鼓励。
「我回来了,并不等於一了百了。」
「喔?」
「身体出了毛病。四肢乏力、食欲不振、发烧、还有肚泻不断。最初以为只是感冒罢了。在那逞也看过医生,都说不要紧。可是,就一直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起来。然後,我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一个结论?」
「爱滋病呀!」
我目定口呆瞪着他。
「这个可能性很大。我早知道,就算染了爱滋病,也不是意外。」
「怎么会呢?」
「我是为了接受检验才回来的。可就是没法提起勇气。在那边都想通想透了,应该很冷静才对,却仍然是裹足不前。我左思右想感到迷惘烦恼,今天,好不容易让自己去了诊所一趟。」
「是吗……」
「两个星期之後才有报告,现在就只有乾巴巴的等待。可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就怕得受不了,比没有接受检查的时候更恐惧。时男,如果是阳性反应要怎么办呢?也许我要死了。」
我竭力让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我当然听过爱滋病,就是没想过问题会发生在身旁。世界上有各种有关的宣传活动,可就老是觉得遥不可及。
「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阳性呀!」
我的声线也抖起来了。
「不,我敢说一定是。你看一看,瘦成这个样子!症状全都吻合。」
「也许是另有原因。」
「甚么别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有很多可能性呀,很多病都会出现那些症状。」
「我都查过了。只有爱滋病。」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已经深信不疑了。如果我随便安慰,可能更教他感到走投没路;我说话也得小心翼翼。
「如果……听着,协介,我只是说万一
,当然,我是绝对不相信。如果检验报告出来了,是阳性反应,到时候再作打算吧!我对爱滋病没有多少认识,却也知道就算得病,都不会马上死掉呀!药物不断推陈出新,只要接受适当治疗,也不是那么可怕呀!」
「我也翻过不少这类书籍。这个病,都不晓得甚么时候发作,只有乾巴巴等下去,跟恐惧厮缠到底。不,我已经发病了,症状都跑出来了。说不定还有一年,不,也许只剩下半年日子!」
「你别胡思乱想了!要说死亡,也不光是爱滋病,任何疾病都有致命的可能。碰上交通意外又怎么样?刹那之间就掉命了。爱滋病没有甚么特别呀!不,应该说,生病本来就是寻常,没有甚么好小题大作的。」
「……」
协介没有反应。
原来想再说些甚么,为他拭去心里的不安。可是,说实话,我的一个脑袋都已经杂七乱八。我也需要一些时间。
「现在都晚了,睡觉吧!」
我从壁柜里拉出毛巾被子,硬生生地挪开协介,敷好床铺就卷着被子躺下来。情势所逼,协介也只好躺下来。当然不能够入睡了,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是苦透了,一想到协介不知道抱着甚么样的心情在黑暗里乾瞪眼,我就不能呼吸。
也总算在不知不觉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就有一道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淌进来。协介已经起床了,心不在焉地在抽烟。
「嗨,早。」
我跟协介扬声,他看过来。
「呀呀,早。」
大清早,协介也好像平复过来似的。
我起来拉开窗帘。在日光的照射下,他看来的确比上次聚会来得憔悴落魄。
打开窗子,早上闹哄哄的气氛沸腾起来,有赶上班的ol,有忙上学的小孩子,自行车摩托车纷纷沓沓。
「肚子饿了,一起去吃早饭吧!找个有早餐供应的地方呀!」我说。
「不用管我了,没有食欲。」
「不要紧,一起去,算是陪我。」
我走进洗手间。随便洗个睑,顺手拿起一块毛巾轻轻擦拭,镜子里的我有些倦容。回过头来,被铺都已经收拾好了。协介就是这副一丝不苟的脾性。
「时男,你要上班吧?来得及吗?」
「其实我没有上班了。」
协介听着,一脸惊讶。
「辞职了?」
「嗯,可以这么说吧。」
「怎么了?」
「一边吃早餐一边说。」
我们在大街上并肩走,走进一家贴着有早餐供应招纸的咖啡店。看来早就过了繁忙时间,店内空空落落。最近就没有正正式式地吃过一顿像样的早餐,老是要补充酒精,大清早就喝啤酒。点了两份早餐,我俩对坐。
「我患了上班恐惧症。」
我尽量避免语气阴沉抑郁。
「不会吧?你怎么了?」
「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就是那个貌似『癞蛤蟆』的上司调来的时候,我开始发病,一乘火车心情就毛躁起来。当时也不至於不肯上班的,我还以为是胃病之类。早阵子,工作碰壁了,一桩大买卖吹了。就在那个一定要跟『癞蛤蟆』说出真相的清早,我就忍不住要吐。在中途下车,待定过神来再上火车吧,就是没法踏出这一步,自此之後就没有上班了。」
「真是不敢相信!」
「我也想不到,自己原来只是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