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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合格的儿子。

他们似乎打定这样的主意,生下来就是为了看到我平平安安地死去。

但他们连这样的愿望也不能满足。

我不想让我的生物学父母彻底失望,打定主意不告诉他们。

在我看来,失业和性无能一样,都是见不得人的丑事。

从上大学的时候起,我就一直认为自己最好的职业是作家,并且一直在向成为一个作家的方向努力。

像很多青年人一样,我也梦想成为一个文学青年。

但我不知道,成为作家是一个颇为艰难的过程。

很多人读了一辈子的书,像一个书虫,但他最终没有成为作家。

那是因为他们读了太多的书。

那些书纸页飞舞,像一团团白色的粉蝶钻进人的脑子。

它们没有随遇而安安身立命,却在里面交配。

那些一粒一粒黑色的文字就是它们产下的卵。

那些文字在人的脑子里面孵化蠕动,让人头痛欲裂却无计可施。

他们不知道,作为一个文学青年,这是最为艰难的一个阶段。

一旦这个阶段安然度过,那些卵就会变成蝴蝶一样的灵感,从脑子里翩然而出。

但这个过程又很凶险,一旦这些蛹死在你的脑子里,那就是一场灾难。你的脑子会被这些文字充斥和填埋,变成一个垃圾场,到处都是死去的偏旁部首。

下岗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就处在那样一个尴尬的阶段。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成为一个作家,总是很迷惘。

——我曾正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

我连这样的句子都写不出。

如果连这样的句子都写不出来,我想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作家。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如果不能燃烧激情,那我就浪费生命。

我似乎读到过这样的句子,于是我身体力行。

我呆在家里,哪都不去。

除了上网、读,我也从来不和人聊天,也不会玩网络游戏。

我喜欢在网上潜水。

我常常几个小时都坐在电脑前,看着那些垃圾资讯。

我的脑子被那些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我在思考,存款的数目却在一天天减少。

那时候,除了叶雾美会过来看我,我丧失了与世界的对话能力和热情。

叶雾美来的时候,我正在装模做样地写东西。

——大师,你在干嘛?

叶雾美一边脱下外衣挂在衣帽钩上一面问我。

每次看到我,叶雾美都会称我为“大师”,也许是看我每天都正襟危坐的缘故。

——我在写小说,历史小说。

我说道。

——那倒很有意思,拿来看看。

我把写好的稿子递过去。

——《观公孙大娘舞剑》?公孙大娘是谁?

——是唐朝的一个女武术家。

——和薛涛一个时代?

——大概差不多。

——那还有点儿意思。

叶雾美看了起来:

“公孙大娘舞剑的时候,

杜甫和其他嘉宾一样,

都战战兢兢全身赤裸。

那柄长剑不断在他们的下身划出完美弧线,

带来一阵凉意。

杜甫很明白:如果不歌颂,那就意味着阉割。

他哆嗦着拿起笔来,开始写《观公孙大娘舞剑器》。

那天参加的嘉宾很多,而且大多数都在诗坛小有名气。

他们后来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穿上衣服后,他们溜得比兔子都快。

也许是觉得丢人。”

——这个小说写的还不错。

叶雾美咂着嘴说。

——顺便问一声,这是小说么?

——应该算是小说。

我客气地答道。

叶雾美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就像每天早上店铺惠顾的第一个顾客,得罪她不是个好兆头。

我轻微有些迷信。

——还有没有?

——还有一篇,不过还没有写完。

——拿来看看。

我打开塑料文件夹,把一份手稿递过去。

——还没有起名字?

——大概叫《秦殇》,还没有想好。

叶雾美看了起来:

“秦始皇死得很安详。

关于身后之事,他没有忧伤。

他只知道,皇陵早已建成,就等着他进去填充。

李斯会妥善处理他的尸体。

赵高会痛哭流涕。

作为千古一帝,他有绝对的信心。

他的灵柩会回到故乡,带着无限荣光。

如果不能被很好的埋葬,他想:

秦国人民也不会答应。”

叶雾美看完之后没有说话。

——这是一首比较长的作品,我准备写三年,但现在只写了很少的一部分。

我有些心虚地说。

——会有人买这种小说?

——目前还没有。

我实话实说。

——那小说家靠什么活着?

——思想和良心。

——思想和良心能换粥喝?

——不能换粥喝,偶尔可以换洗脚水喝。

叶雾美做了一个恶心的表情。

——这是什么?

她突然问道。

我接过稿子看了看,上面有一个淡黄色的痕迹。

——是蟑螂的尸体。

我实话实说。

——快拿走,你可真够脏的!

——你还没看完呢!

——我才不要看蟑螂的尸体!

叶雾美喊了一声,一下子变得意兴阑珊。

为了鼓励我的写作,让我用“灯光漂白四壁”,叶雾美送了一个台灯给我。

她很喜欢企鹅,所以那个台灯是企鹅的形象。

叶雾美像喜欢企鹅一样喜欢诗,尤其喜欢于坚的诗。

她曾经给我背过一首:

“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一声,

看见时,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

她故意用椒盐味道的四川话来背,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在于坚的启发下,她还写过一首企鹅诗:

“一只企鹅,想要自杀。

她觉得世界上最恐怖的就是炎热。

于是她抱定必死之心,走向烈火。

她从火焰的另一边走出,

却发现自己变成了烤鹅。

香气四溢,浑身滋滋冒油。

企鹅走在大街上,

诅咒着狼狈不堪的生活。”

我觉得她写得很好,比我写的要生动得多。

叶雾美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手里翻着一本书,把头枕在我的肚子上。

她似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不怕我攻城略地。

她的头发散发出一种馥郁的香气。

在我的心里,有一种可以叫做爱情的野心正在滋生。

虽然我是一个“爱无能症”患者,但我还是一个生命。

我把手伸过去,抚摸着她的脸庞。

她把书放下,抓住了我的手。

在她的带领下,我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像浅浅的河水流过裸露的砾石。

在水流的激荡下,那些砾石发出了欢快的歌唱。

我们就这么一直躺着,从黄昏躺到了夜幕来临。

她从床上起来,要回家报到。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对她关得很严。

她没有开灯,在黑暗里整理着她的头发和衣服。

我从后面抱住她。

我们的脸贴在一起。她的脸是滚烫的,像喝了酒一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就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让我去送她。

从我的家到她的家,大概需要走一千六百多步。

等她到家,想必脸上的热度也会散去,不会让家人看出端倪。

我站在阳台上抽着烟,看着她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入了梧桐树的阴影之中。

父亲之死

何地我自己将怎样死去

枯燥的质询

死亡与垂死的恐惧

重新在攥取和战栗中闪现

——菲利普拉金

我在高架桥下面坐了很长时间,才向家里走去。

走过叶雾美家原来住的那栋小楼的时候,我发现院门开了。

叶雾美和母亲搬走之后,这个地方就一直空着,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人进出过,活像一个鬼屋。

我走进院子,发现房子正在进行重新装修,到处都乌烟瘴气。

看到我衣冠楚楚,工人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人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进了楼下的客厅。几个人在用凿子和钢钎在水泥地面和墙壁上敲出一些浅坑,为的是将来水泥能够粘得更牢固。

我走上二楼。

几个工人正在把一个沉重的浴缸抬进洗澡间。工人走来走去,忙着把那些雕花的木头扶手拆下,换成铸铁栏杆。那些栏杆看起来很拙劣,布满了所谓古典主义的花纹。

我走进了叶雾美曾经住过的房间,那里已经是一片零乱,全然没有了旧时的模样。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时候,我刚刚下岗。

叶雾美给我打电话,让我到车站接她,陪她一起回家。

我问她为什么。

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的母亲和一群老干部出去旅游了,她可以自由两天。

路过菜市场,她买了西红柿和鸡蛋。

她说要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

我察觉到她很高兴。

叶雾美嚓嚓地刷着水池,擦净了煤气灶台,洗了所有的餐具,把台面布置得井井有条。

忙活完了这一切,她才开始做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她说。

我很少到她家来,所以颇为拘束。

叶雾美一直在哼着歌,明显心情不错。准确地说,我是她的影子,围绕着她的快乐起舞。

我们在一起吃面。

中间,她上楼一次,取来了半瓶白酒。

——这是我自己喝的,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来这么一口。

她说。

我听了很吃惊,却没有表现出来。

酒是很好的酒,劲头不小。

她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即使是麻醉自己,也不肯将就。

叶雾美喝了酒之后变得很温柔,让我扶她去卧室睡下。

她引领我进入了她的卧室。

迎面是一张大写字台,上面放着一个手摇发电式收音机,她告诉我,那是她的心爱之物,是父亲送给她的。她拿过收音机摇了几圈,有音乐流淌出来。

桌上的陶罐里,放着些干枯的花和几茎金黄的麦子。

床边挂着一个布质的储物袋,里面放着信和照片。

床头是一张小桌子,放着闹钟、耳环、书、香水、半瓶水、半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和痛经药片。她有痛经的毛病,这我早就知道。

每次她不舒服的时候,就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让我帮她揉。

她的小腹总是很凉。

每到这个时候,叶雾美就很伤感。

——我想我的身体里有一个interriorscroll,就是一个内部卷轴,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钟。紧到一定程度,就“啪”地一声崩开,然后重新再来。它上得太紧了,身体里好像有一种东西根本无法释放,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对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叶雾美的卧室。

她的隐秘生活在我的面前暴露无遗。

我闻到了她身上所有味道的出处。

我躺在她的床上,看着她脱下衣服。她的身体很白晰,虽然瘦弱,却线条明朗。

她换上了睡衣。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

手臂型的枕头肥壮结实。

虽然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却一样出了很多汗,浑身潮热。

我有些冲动,对她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她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的脸。

——我们结婚之后,能到达幸福吗?

她说。

我不能回答她。

我正处在失业状态,正一天天把存款坐吃山空。

我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会怎么样。

在这一点上,她远比我清醒。

她不想犯错,也不想给我任何犯错的机会。

——我不会结婚,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她说。

眼泪流了下来。

她睡得很沉,我则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她的眼睛有些红肿。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招我哭来着?你不知道我喝醉了?

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结婚这件事,一次都没有。

这个夜晚镌刻在灵魂记忆中的最深处,想必今生无法忘却。

我站在这里,幻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我猛地警醒惊醒了。

实际上,她现在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冰冷的尸柜中,像一条被机械制冷保鲜的鱼。

她存在过的痕迹正在被全部抹去,毫不留情。

我在房间呆呆站了很长时间。

阳光很好,但里面全都是灰尘。

我想离开了。

我正要下楼,看到屋角有一堆建筑垃圾,垃圾上面,扣着一个木框,好像是一幅照片。

我把木框翻过来,一个面目清癯的老人看着我。

那是叶雾美的父亲。

一个人站在我身边。

——老板,您有什么事?

那个人客气地问道。

——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

我对他说。从他脸上刻薄的表情来看,我断定他是一个监工。

——您原来在这住?

——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

——我就是随便看看。

——你真的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看看。

——那就对不起,我们这是施工现场,谢绝参观。

——这个我可以拿走吗?

监工看了看那张遗像。

——拿走吧。

他觉得很晦气。

监工站在我后面,直到我走出门,他还在看着我。

我痛恨这些什么也不做的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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