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就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西西说。
嘘,别胡说,我瞪了西西一眼。我知道,跟作家打交道没那么容易,打个比喻说,就像走在雷区一样,得特别小心才行。
就拿这个格林来说吧,几天前口口声声地说要来给我送他媳妇特意给我包的饺子来,结果一个多礼拜也没见他的人影,更别说饺子了。再见他,他好像压根就没这么回事似的,你要问他要饺子,他还数落你胸无大志,整天到晚就知道吃……
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一样,装傻,把什么许诺都抛在脑后,就当他是放个屁!
听说,你要给几何出书,她那破玩意儿行吗,赔不赔钱不说,你就不怕她砸了你的牌子?格林一见面就冲我兴师问罪。
稿子一般,属于可出可不出的,不过,我想帮她一把,我尽量对他晓之以例,动之以情,免得他闹腾。
你真糊涂呀,要帮,帮谁不行,干嘛要帮她呀,操,格林点着我的鼻子说。
帮她怎么了?我很纳闷。
她是个公共汽车,谁想上,谁都可以上,跟他妈的窑姐差不多,这路货色也配当作家!格林像擤鼻涕似的哼了一声。
我突然对他极度反感起来,故意说:她跟谁睡觉关我什么事?我关注的是形而上,你只注意形而下。
文如其人,懂吗?她这种境界的人,能写出什么高品位的东西来呀?给,看看我这个,这才是真正的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鲜明的时代特色的艺术作品呢!格林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摞稿子来。
我接过来,真想再摔在他的脸上,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叫他这一通丑恶表演,把我本来晴朗的心情搞得阴云密布。我以为,赞助作家出几本书总是好事吧,总算得上是大师所说积德行善吧,毕竟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精神的自我完善,这是最起码的追求,也是最合乎情理的生存之美,可是,结果呢?
一间可以看到风景的房间
我发现,你这里探视的人又多起来了,这天,迢迢一进门来就说。谁说不是呢,从前天开始,来送稿子的人就没断过,一拨接一拨,走马灯似的,而且都说是格林推荐他们来的,说你稿源匮乏,叫我们帮你一把……
干脆,你把他们都给我屏蔽了吧,我冲她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她绝对有办法。
好哩,小菜一碟,看我的,迢迢伸了伸舌尖,掩饰不住自己的一脸得色。
我不管你用什么阴谋和诡计,我不管,只要能叫我清静清静就行,我说。
顶多是故伎重演罢了,迢迢走出去,跟手就把脑袋从门缝探进来说道:对了,我要找你说一点事。
有事就尽管说。
说来话长,改天吧,迢迢浅浅地一笑,就走了。
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战略战术成功地阻击了来访者,反正我这里恢复了平静,平静真是一种享受。可惜,享受没多久,电话铃声就响了。一拿起听筒,我就听到翩翩气急败坏地声音:你在捣什么鬼呀,把我阻在住院部的门口,不让进!我赶紧说:谁说不让你进啦?翩翩说:护士。我说:你把电话给护士,我来解释。
翩翩进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难看得就像是谁她的头上扔了两颗原子弹似的。我一边给她赔不是,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难道我不该来吗?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幸亏我身手敏捷,拉住她,让她悬崖勒马。
该来,来得恰倒好处,我谄媚地说。
今天是星期六,歇班,所以才有时间来,她说。
哦,今天都已经是星期六了?我说道,住院住得我早已没有了时间观念,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星期六是没有理性的日子,星期六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星期六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这话,知道是谁说的吗?翩翩歪着脑袋问道。
当然知道,是穆时英。他还说星期六是不做贼的人也偷东西的日子,星期六是顶爽直的人也满肚皮是阴谋的日子,星期六是老年人也拼着命吃返老还童药片的日子……不过,人家原来说的是星期六的晚上,我提醒她。
嘿嘿,我只是偷换了一下概念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她调皮地笑了。
何止是偷换概念,漂亮的女孩可以有更多的特权,比如撒娇,比如耍赖,再比如强词夺理什么的。
其实,我来最主要的意图是叫你晒晒太阳,你看你的脸色,香蕉皮似的,她捋了捋披散着的长发,说道。
还是不要吧,我蹒跚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不是怕光,而且讨厌光,因为它叫我紧张,紧张得总是满头大汗。
来嘛,你要是不去,我可要生气了,她威胁我说。看来,在她面前我是个输定了的角色,不但输掉的是这么一次,也许会永远地都输下去。
我被她拖到了阳台上。我猜得出她一定能感觉到我的手在簌簌发抖,我也猜得出我的脸色一定跟白衬衫一样的苍白,但她就是假装没看见。你看,你看,她指着花园说。我看见了,所有的绿色植物都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朵朵零散的云散漫地在天上飘荡,几只麻雀在开了花的树枝上啁啾,很逍遥。
这里真好,可以随时看风景,翩翩兴奋地轻声絮语道,兴奋得她鼻尖上的那几星雀斑也闪闪泛光。
要么你也搬来住好了,岂不天天都能看到风景吗,我尽量使自己放轻松,放轻松不成,就装做轻松。
别这种开玩笑,我搬来做什么,你不是有西西陪着吗?她突然脸色阴沉得像色泽幽暗的菌覃一样。
我不敢再说什么了,把视线从一脸戒严令的翩翩脸上移去,我发现天边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红色的了,红得像伤口处流淌着血,呼啦啦地在空中抖,具有一种惨烈的美。这景色,我见过,是在我掩埋父亲的那天——
那天,我和我父亲的同事,将父亲的遗体拉到郊区的一片水洼地,用手刨了个坑。因为火葬场的烟囱被震塌了,所有的死难者就都集中到了这里。这里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恶劣气味,那是成千上万的尸体散发出来的,招来了无数的苍蝇。长这么大,我第一看到这么壮观的苍蝇,个个都跟屎壳郎一般大小,而且还都有尾巴。这里的苍蝇已经变成了嗜血的动物了。我们一边轰赶着这些苍蝇,一边佝偻着腰去挖坟坑,等坟坑挖好了,我的手指早已磨破了,指甲也掉了半拉。天的远方所漂浮着的火烧云,炽热的要命,简直能把人烤死……对那天的事,我所能记着的就是这些,这些就足够,足够我回味一辈子的了。
地震余波消停下来,已经是一年以后了,我带着我的母亲和我的兄弟们去掩埋父亲的地方上坟,这时候,我才发现那好大的一片水洼地已经不见了,竟变成了一条刚刚铺就的公路,我仿佛被谁施加了魔法似的,一下子瘫痪在那里。母亲一脸困惑不解的惊愕表情,她一个劲地问我:你爸爸呢,你爸爸呢?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在母亲的质询声中惊醒,坐起来,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滴在我赤裸的胸脯上……
许是翩翩见我迟迟不再言语,也许是她早已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会儿,竟跟没事人一样的凑到我跟前,问我:你看我这个戒指漂亮吗?
漂亮,很漂亮,我注视着她那双丰腴的而且是精心修饰过的手,心里酸溜溜的,但是尽量做到不形诸于色。
你要是给我一只戒指,哪怕是铁的,我也立马把这个丢了,她乜斜着我,流水潺潺的表情。
那么,你怎么对送你戒指的那个人交代呢?我问,问的时候我觉得我胸口的某个部位在逐渐枯萎。
那个送我戒指的人嘛,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咬着我的耳朵说,就是我自己。
你,自己送自己戒指,目的何在?我的嘴巴因愕然而张得老大,呈四边形形状。
有了这玩意儿,就没谁追在你屁股后面约你看电影,约你吃饭,给你送花寄情书什么的,也就没必要为此而烦恼了,说罢,她就诡谲地捂着嘴笑起来,笑了半天。
別的声音,別的房间
无论是太阳出来了,还是太阳落下去,现在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我所校对的那些稿子和床头柜上放着的汉堡和装在保温杯子里的咖啡。饿了,吃半拉;渴了,喝几口。
我只要一校对完,就叫摇篮带走,直接带到印刷厂去,所以,摇篮大部分时间都在我身边待命。他总是双手插在裤兜里,静静地呆在那,偶而拿起我放在桌边的通讯录翻着玩,他似乎对我的通讯录特别感兴趣。
在校对中间,我会停下来,给作者打个电话,商榷某一句话是不是准确,要不要删改,因为我也写过东西,我知道写东西的人对自己所写的东西有多么的自恋。我发现,几乎所有的作者在跟我说完他们的作品后,总要不失时机地褒贬一下别的作者的作品,当然,说好话的时候少。不过,当面的时候则另当别论。嘿嘿,文人就他妈的这德行,别见怪就是了!
有人敲门。
来我这,敲门的只有一位,就是我的主治医生李斌。他很少露面,最多一周只来报到一次。这个中医学院的博士,眼圈总是黑的,显见是熬夜熬的。自从他接了我这么个病号以后,查了不少的书,尝试着开了不少的方子,苦汤子我也没少喝,但都没什么效果。别灰心,我们再琢磨琢磨,总会有办法的,他说,这已经快成了他的口头禅了。
我倒没怎么灰心,因为我压根就没对他抱有太大的幻想,反而跟教授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散发着的味道不是来苏水而是古龙水的缘故吧。每次我打通电话,都是一个女孩接,喜欢用热情洋溢的戏剧性语调说话。教授说那是他带的研究生,可是凭我的第六感,我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没有那么简单。一般来说,都是我汇报,他倾听,我想汇报什么就汇报什么,他从来不打断我,最后他只做总结性发言:记住,你以前做什么是为了挣钱,现在虽然做的是同样的事却是为开心,属于治疗的一部分。
很奇怪,每一次跟他汇报完了,我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且我在跟他汇报的时候,竟没有任何的隐私保护,几乎无所不谈,仿佛我说的不是自己,是别的房间里边的别的人,从我嘴里所发出的声音也是别人的……
在我给教授打电话的时候,伯爵就来了,他没打扰我,只是背着个手在屋里转悠,看看这,看看那,好像他进的不是一间病房,而是水族馆似的,等我撂下电话,他才冲我勾勾手指头,我明白了,他是来拿我每月给堇子的生活费,给她们送去。
他跟堇子的熟悉程度仅次于我和我的女儿。
伯爵是我十八岁进工厂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一见面就彼此喜欢上了,至于说喜欢的理由嘛,现在看来,有点荒唐,仅仅是因为我们俩都失去了父亲,没了依傍,而且又都是老大。我一直喊他叫师傅,他的满头白发欺骗了我,他也答应,而且答应得特别痛快。我记得,是我们跟主任要求要上夜班的,一上就是三年,别人都不理解,觉得我们俩神经有毛病,其实原因很简单,夜班有补贴,可以贴补家用;我还记得,我们夜里休息的时候,总是上厂房的天台上去,躺着,望着高高挂在半空的月亮,听着半导体——哦,对了,那时侯,半导体对我们是多么的要紧呢,是我们唯一的陪伴,可惜节目太少了,我们就把调频定格在朝鲜电台上,因为他们总播放歌曲,我们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过要学朝鲜语,以便能听懂歌里唱的是什么,于是就跑到外文书店,一人买了一本朝鲜文的《金日成选集》……
你还是不想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娘俩?他把我给的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又用订书器订上,然后问了我一句。
我觉得不告诉她们比较好,不知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嘴唇翕动起来,翕动得像一条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鱼。
你呀,你,伯爵瞟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一想起来,就禁不住打个寒战,他仿佛看的不是我,而是一根陈列在科技馆中的浸泡在酒精瓶里的割下来的盲肠。
永远十九岁
我隔壁的病房总有吉他的声音传来,丁冬丁冬的永远是卡朋特,永远是《昨日重现》,开始听,有点烦,渐渐的,就像吸毒一样的上了瘾,一天听不到,就惶惶不可终日。可是,我始终不知道演奏者是谁。
直到有一天,我的病房里进来一位小姑娘,一位很漂亮的小姑娘,只是白皙的脸庞有点浮肿,她说她是我隔壁的病友。哦,你就是天天弹吉他的那个?我问她。她说是。她有一双坦率的眼睛,坦率得叫人受不了。她给我带来了蛋糕,说今天是她的生日,要所有的病友跟她一起分享。祝你生日快乐,我说。这时候,她突然做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吻了我,然后一溜烟地嘻嘻笑着跑走了。我摸了摸脸,就是她刚刚吻过的地方,那里有点痒。
她那种犹如喜鹊欢叫一般的嘻嘻的笑声,使我想起一个人来,她也是这样笑的——她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不知道我这样叫她是不是准确,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像一个真正的情人似的手牵着手散步或是拥抱接吻什么的,从来没有过,我们只是谈话,我们谈话的主题也永远是青年人的理想和抱负,跟风花雪月毫无关联,更没有罗曼蒂克的成分。她比我大,大三岁,似乎比我成熟了许多。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所谓成熟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她有时也很孩子气,比如谈话谈到半截的时候,她会突然推我一下:你的眼睛往哪看呀,你要总盯着我的胸脯,我以后就不理你了。我赶紧声明,我没看她的胸脯。她就说:你看了,我说你看了,你就是看了。就这个看没看胸脯的问题,我们可能会争论上几天或十几天,却丝毫不觉得乏味。在这种喋喋不休而又津津有味的争论中,两年过去了。
突然有一天,是晚上,她来找我。在晚上见面,这是自我们认识以来,唯一的一次。我们走啊走啊,谁都不说话,一直走到解放桥的中央,站住。她问我:你喜欢过我吗?我摇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她霍地后退了两步,惊讶得不能再惊讶了,显然我的回答触痛了她。我接着说:我只是爱你,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爱上了,我对自己说,这个人就是你将来的妻子!听了我说的话,她愣怔了片刻,倏然将脸转过去,我看见她哭了,她说:你要没那么多的兄弟,家庭负担也就没那么重,周围的人也就不会对我说三道四了……说了这么几句,她就跑了,很快湮没在夜色之中。我目送着她,麻木了似的,仿佛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另外一个地球的事情,而我仅仅是一个目击者。
之后,好长时间我都没有见过她,初恋也就此结束。
哎呀,你怎么把病房糟蹋成这样了!是一个尖锐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原来是护士长查房,这时候,从她脸上再也找不出那种温柔的微笑了。
我的墙壁上贴了不少的电影海报,约翰。福特的,今村昌平的,更多的是莎朗?斯通和中山美穗的,都是西西惹的祸,是她找来贴上的,说是养眼。
我告诉你,限你三天之内统统都给我揭下去,护士长就跟法官宣布判决似的。
护士长和护士长带来的一班人马走了,迢迢溜了进来,幸灾乐祸似的说:挨批判了吧?活该!
你怎么这样啊,见人家挨批评,就像是自己受到表扬一样,境界太低,唉,我说。
迢迢嘘了一声,示意我把分贝压低一点,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帮帮我,行吗?
责无旁贷,尽管说,我回答得相当的仗义,有点疑似老江湖的味道。
这……叫我怎么跟你说呢,迢迢的表情突然变得丰富起来,五官也妖冶起来,一副做秀的样子,很超女。
你是不是恋爱了?我高瞻远瞩地做出了判断。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迢迢真草根,眉眼间居然露出惊讶的神情——我怎么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一切早就写在你那春情洋溢的瞳孔里了,傻子也瞧得出来。
但是我却故意矜持地说:因为我比你大嘛,这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