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书说你们来之前,我们这里从来就没出过这样的事,你们一来,什么都搞坏了,树被你们砍了,地被你们占了,子弟被你们带坏了,你们拿了枪对着我们,我们可是贫下中农!
童队长冷笑说,你贫下中农了不起?我们还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就不会偷东西了?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这么多说的?我告你一个包庇罪犯,连你也逃不了罪责。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方主任也火大,扣下那几个偷窃的,不肯交给村里了。这一来更是把事情激化了,不但是村支书不走了,连那几个青年的父母爷祖也来闹了,七大姑八大姨也来了,三舅六叔也来了,这一个村子都是一个姓,全是本家,呼啦一下,全村几千人都来了,扛着锄头举着镰刀,一派要攻占山头的模样。厂里的职工一看这么多人来进攻厂子,班也不上了,从仓库里拿出枪械来严阵以待,逼村民离开厂子。
锄头镰刀哪里是枪炮的对手,村民也识得些家伙的厉害,先自退了。这一仗村民算完败,但村民中有见识有魄力的哪肯就此罢休,组织了能言善辩识多识广的人进城上访,坐了车到了上海,跑到革委会门口去哭冤,说你们的厂子在我们当地欺压我们,派狗咬伤我们,砍我们的树,抓我们的人,拿了枪要杀我们。
毒狗砍树都是小事,拿出枪来对着阶级兄弟就是大事了。市革委会书记马天水亲自出面过问,先安抚了上访的村民,劝他们先回村,又派调查组跟着他们到了厂里,问清了事情的经过,答应放了那几个青年,工人农民是一家,都是阶级弟兄,怎么能闹到枪对枪刀对刀的呢?又把方主任批评了一通,对童队长更是严厉,连带他的手下那几个拿出枪来的人都撤了职,村民们才算满意了,带了本村子弟回家去了。
但职工们却义愤填膺,觉得委屈得要死,围着调查组说你们黑白不分青红不辨,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财产和人生安全都会受到威胁,我们不干了,我们要回上海。既然人家不欢迎我们在这里呆下去,那我们走好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八路都不给我们撑腰,我们就去睡在南京路上,上海市民总会给我们留一块地方睡觉的。
调查组看安抚了那边,这边不干,只好继续和稀泥,拨了一批紧俏物资来供应,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但经过这么一闹,上海人和本地人之间的矛盾深得不可调和,再无往来。楚河汉界,壁垒森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这样的浪漫故事,只会存在于后来城里人的想象之中,在当时,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自古道,财帛不可现人眼。便若三岁小儿身揣万贯家产招摇过闹市,旁人自然会起觊觎之心。这是人之本性,原是怪不着谁。这些上海人来到山里,凭空移来了一座城市,吃的穿的用的花的,全比本地人要好,既要显得与本地人不同,又不肯与本地人分享,那就怨不得本地人要眼热加仇视。这样的矛盾和冲突,原是迟早的事,就看是那一件小事触发了暴发的情绪而已。
七六年
一九三月八日,吉林下了一场史所罕见的陨石雨。下午三时许,一颗光芒耀眼如同太阳的巨大火球从东往西掠空而过。天空中惊现两个太阳,一个太阳还在凌空飞行,这一天文奇象顿时让所有当地人惊骇不已。低空飞行的硕大火球在天空飞行一分五十九秒之后,再一次令人震惊地,在吉林市北部上空爆炸了。
爆炸声惊天动地,燃烧的火球化作团团火雨坠落下来。爆炸声像夏日暴雨前的雷声,轰隆隆回响不绝,持续有四五分钟之久。伴随在雷声之后自然是暴雨,燃烧着的火雨在空气中焰光渐弱,最后变成几百块石头像雨点一样抛洒进了地球。
最大的一块陨石挟着从几千万米高空坠落的速度,带着亿万年的星光尘埃,穿过一点七米的冻土层,砸进六点五米的粘土层里,在地面留下一个直径两米的凹坑。陨石落地后,泥土飞溅,黑烟滚滚,地面上升起了数十米高的蘑菇云状烟柱。
这一天,这一地区,成千上万的人看到了这一场陨石火雨,更有百多万人听到了它爆炸时的轰然巨响,几天之后,全国八亿人都知道了这一场陨石雨。
紧接着是四·五天|安|门事件,再后,是七·二八唐山大地震。
窦娥冤而六月雪,孔明死而将星坠。伟人谢世,天崩地裂。
一九七六年,中国龙年。
这一年三大领袖齐殒。
周恩来总理殁于一月八日,朱德总司令殁于七月六日,毛泽东主席殁于九月九日。
十月十四日,徐长卿从帐子里钻出来,一脸的惊诧,对仇封建说:“不得了了,北京要出大大事了。”
“不要大惊小怪,有事快说,不要开玩笑。”仇封建抓了只毛笔,像抓筷子,也在练字。
主席刚逝世不久,全国人民都还沉浸在悲痛之中,牌也不打了,棋也不下了,鱼也不捉了,鸟也不捕了,去师傅家吃饭这样的美事好久没有过了,童队长自从被撤了职,查夜也没人查了。总之这一段时间大家修身养性,厂子处于半停工状态,上班也不过是围在一张桌子前折白纸花。折得堆满一桌子,再一朵一朵扎到花圈上。厂里白纸扎的花圈从厂门口直摆到六车间里头,到处都是青纱缠臂,白花佩胸。天天开会悼念主席,哀乐一起,哭声一片。
悼念伟大领袖的横幅挂满了厂子的每一幢大楼前,墨汁用脸盆装,毛笔如森林状,整捆整捆的白纸用大片刀裁了,需要的人都可以去工会领一叠,回宿舍写字。徐长卿的毛笔字是下过苦功夫的,很拿得出手,专机组又都女同志,多数没上过几天学,字也不好,于是专机组的标语横幅便全由徐长卿包了。他们宿舍的桌子上,墨汁毛笔纸一直摊着,要写随时抓起笔就写。写毛笔字这种事,是会让旁边人看着手痒的,他写,这一个宿舍的人便都练上字了。仇封建一只手掌可以抓起一只篮球,抓起毛笔来,就有点僵,写不了几个,扔下笔就不写了,过一会儿又去写。晚上八点是徐长卿雷打不动的收听美|国|之|音的时间,他躲进蚊帐收听敌台,仇封建就写字玩。
徐长卿把嘴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不和你开玩笑,是真的。电台里说,北京把江青给抓了,还有瘦猴精张春桥……”徐长卿说着,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是不是听错了?还是美帝反动派在造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