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坐起问:“哪个的信?”
瑞琥把信递给她。她看完后又躺下去,瞪着眼,一言不发,好久,好久,叹了口气说:“幺妹也苦啊!”
小妹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说:“明早上6点,沃尔沃到重庆拉材料。比解放坐起舒服多了,还快得多!我叫司机送你到家门口。下午就到了。”见众人表情有异,气氛沉重;看到摊放书上的那封信,说:“请你们乱翻?还没想好咋个讲哩!晓得了,也好,反正都要晓得的!”
众人无语。童童起身要走。瑞琥向小妹告辞说:“谢谢了!”对老九说:“我明早来送你。”
“不消了。小妹要送我上车。”老九说。
小妹说:“让他来。他该挣这个表现的!”
“随便你。”老九对瑞琥说:“你要上班,送不送都要得。”
童童从老九手里要回给幺妹的信,慢慢撕碎,塞进嘴里,嚼烂,吞了。
回去的路上,瑞琥想安慰童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童童淡然一笑:“运交华盖欲何求?”反倒关心起瑞琥来,说:“老九咋个了?”
瑞琥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一个月只有三十多元钱,加上井下补助也不过四十左右。给妈妈奶奶寄20元,给瑞珀5块,剩下的做伙食、烟钱、零用、上储金会,根本没钱买衣服。老九看我无论上下班,一年四季都是一身工作服,给我买了件米黄色的甲克衫。过年回兴盛走人户,瑞珀全是补疤衣服,就把甲克衫给了瑞珀。这么久了,她突然问起来。。。。。。”
童童摇头说:“也许她没别的啥意思。她得的啥子病?”
瑞琥迟疑了很久,小声说:“不晓得。”
童童看了他几眼,不说话了。他从小跟着妈妈在妇产科长大,多少有些那方面的知识。可是在1966年,这种事是讳莫如深、难以启齿的啊。知心朋友间也不便追问下去。
闷了很久,快到宿舍时,瑞琥又说:“她教村小,一个月只有5块钱,回去看病,我也没钱给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哎。。。。。。”
童童哑然无语。
昙花果(15)
九。初吻和梦魇。
看到台上那个女红卫兵,童童心中一阵狂跳:“聪聪!她串联来了?”
批斗台搭在区公所门口,就是原来的辩论台。赶场的农民、知青、街村居民,上千人塞断了顺子场这条最宽的街道。台上“聪聪”军帽下一对小辫。皮带束腰。军装整洁。黄丝线绣的红绸袖章上绣了个镰刀斧头。挎包上栓着毛巾,吊着口盅。绑腿、军靴上还糊着泥巴。顺子不通车,她们是硬走来的。
真是聪聪吗?好像啊!
上月,童童接到“母病重”的电报回兴盛,在邮电局第一次看见穿军装的聪聪,英气逼人,不过不是这一身行军打扮。两人都双眼发亮。你呆呆地看着我;我定定地看着你,都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聪聪清楚童童的怪毛病,主动约了个“晚上7点,文化馆桥头”,还“风雨无阻,不见不散。”
幺妹已经分手;瑞琥也不在家。萧条的大街上,残破的标语、大字报满地乱滚。雨天,这些破烂裹夹着遍地泥泞。一拨拨欢呼毛主席发布最新最高指示的游行队伍,从这肮脏的垃圾堆里涌过。一群群造反派押着戴尖帽、坐喷气式的走资派也游行在这肮脏的垃圾堆里。
妈妈是扫厕所时晕倒的。血压控制住了,照样扫厕所。如再装病,从重惩处。
苦闷、无聊!可以向聪聪倾诉吗?蓝瑛都果断地离开了自己,作为红卫兵,毛主席的革命小将,洪玉聪同志的政治觉悟、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观念还不如她吗?万没想到,聪聪更苦闷、更渴望倾诉。在草亭溪边树影里,聪聪向童童尽情地倾诉了她的迷惘、她的苦闷、她的烦恼、她的伤痛。她说“破四旧、立四新”的胡闹、无聊、可笑;她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惨无人道;说柳然老师的惨死;说大兴县对四类分子的集体屠杀,连80岁的老人、38天的婴儿都不能幸免;她不敢说城关医院,只说她参加的各单位批斗会的凶残;她说那些自杀的人;说蓝群英用铜头皮带抽柳然老师;说她和蓝群英的隔阂、感情的裂痕。。。。。。映着对岸幽微的灯光,童童看到她眼里含着的泪珠,亮晶晶地滚进月牙凹,又从月牙凹里溢出来,淌在脸颊上。
今晚聪聪没穿军装,像童童样在毛衣外笼了件灰色的棉大衣。臃肿的线条,暗淡的色调,反衬出她齐耳短发的清爽和容貌的秀丽。孩子气的伤痛中,已透出几分成熟的忧伤。在聪聪动情地诉说中,他俩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感受到聪聪的真诚、友爱,童童也忍不住把青牛山上,赵指导员可笑的“科学实验”;让他逃脱了批斗,差点被打死的雷击;知青中的流言、倾轧;他和刘韵蓉、夏翔、蓝瑛的故事,连同蓝瑛写信给夏翔,请她转告自己,这个荒唐、滑稽而残酷的结局,也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他本是求苦恼的解脱,并不奢望聪聪的回应或安慰。没想到聪聪绽开苦脸,长呼了一口气,轻松地微笑着说:“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哪一天到来了?”童童莫名其妙。
“证实我预感的这一天。”
“啥子预感?”童童更糊涂了。
聪聪意味深长地含笑望着他。童童想了好久,想不出来。聪聪见他实在懵懂,轻轻地唱起来:“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做了个怪相说:“还死不承认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