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露露打电话来,提醒我周末去参加她表姐婚礼的排练,“记得是星期六下午三点,云海酒家门口。”她的表姐出嫁,男方包下一层酒楼,红地毯浩浩荡荡铺开几百米,我和露露做伴郎伴娘。这次是提前去勘查场地,和新郎新娘一起把出场的路线走一遍。
孙露露比我小半年,小时候我们两家做过邻居,后来她爸当了副院长,她家搬走,但我们一直在同一个班级,中学几年里都算是点头之交,高考后领成绩证书时遇到她,我一脸灰心,她一脸丧气,眼睛哭得像两个大桃子–原来她也没考上梦想已久的学校。我骑着自行车带她转了一个下午,送她回家时,露露的手轻轻在我的手腕上搭了一下,勉强给了我一个微笑。
青春期是个缺心少肺的年纪,高考的精神创伤好得很快,我和露露却因此重新熟悉起来。这回她表姐结婚,拉我去做伴郎,因为露露有一米六八,而她姐夫的朋友个子都太矮。“果冻,还是你站在我旁边比较称唉。”她满意地说,那个神情让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楼里的小伙伴玩丢沙包,露露总要和扔得好的孩子搭档,有一次轮到和我搭档,她嘟起嘴使劲瞪我一眼,“我不要跟他一起,林国栋太笨了。”
“那个男的就约那个女的见面,可是他们之间相差两年时间,所以,他要等整整两年……”露露在电话里讲一本感人肺腑的韩剧,“果冻,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回答,手里的铅笔正在纸上沙沙移动。我夹着电话,站在窗前,画下对面二楼的百合花窗帘。那纯洁而烂漫的颜色,仿佛在橙色的灯光里,又盛开了一遍。
躺在床上,正要朦胧入梦,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果冻……果冻……果冻果冻”,细细的,幽幽的,小孩一样的声音,仿佛从意识底部缓缓升起,滑滑地经过耳膜。我睁开眼睛,那个声音却又不见了。
第一回见到雨霏,就是那之后的第三天,回想起来,并不是很久之前,但是,在感觉里,总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好长时间。好长好长。
那是星期六上午,下着小雨,我正被300k时带六个结晶水分子的硫酸镍的饱和蒸汽压折磨得心力交悴,无意中抬起头,隔着窗前的铁栏,对面的百合窗帘揭开了。阳台上正对我站着一个女人,穿一件款式奇异的衣服,大红底色,背上一个醒目的黑色八卦图案,袖子宽宽,仿佛唱戏的水袖,滚着黑边,十分显眼。她的头发及肩,按时髦的款式染得半红半紫,脸型偏圆,额头高高的,鼻子挺秀。她并不算十分漂亮,却是能在第一眼就给人留下深刻的那种女人,而且让人无端地相信,她一定有很多经历。
然后我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女孩,她的脸刚好从阳台边露出来,额前疏疏地留着刘海,女人正拿着剪刀,专心地在替她剪头发,随着刀锋闪动,她的发丝一缕缕飘落下去。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根吸管,稍微一吹,一串串泡泡长了翅膀般随风四处飞舞。
那是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在五色斑斓的泡泡后面,呈现出明净的表情。我忍不住凝视着她,直到我终于碰上了她的眼神。她有一双很黑,很大的眼睛。
开始总是下着雨(1)
对面窗前那个人已经盯着我们看了很久,小阿姨放下剪刀,说“好了”的时候,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显得很严肃。可是等我抬头看他的时候,他马上低下了头。我没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但感觉上他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我接过小阿姨递来的镜子,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问我“好不好”,我说“很好”,眼光瞟见落了一地的头发,伸出脚在上面踩了踩,软软的,仿佛还有生命,突然有些想哭。
一年前,小阿姨对我说,“蔡雨霏,你跟着我要常常搬家的。”到现在,才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我们搬了三个城市,换了五个住处,这是第六个“家”。跟着我的东西,一样一样丢掉,只剩下头发和果冻,现在,连头发也没有了。
小阿姨手握一面镜子,叉着腰打了个哈欠,“以后再留起来吧。”她一贯那种天塌下来有人顶着的口气,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不错嘛,看上去很清爽,现在女孩子流行短发。”
我点点头,说,“谢谢小阿姨。”
第一次见到小阿姨,是在爸爸的追悼会上。她戴一副硕大的太阳眼镜,一套黑色呢裙子,脸上毫无表情,挤在人群中显得很醒目。我不停地哭,知道声音哑掉,她递给我一条亚麻布的手绢。直到她摘下眼镜,我才发现她的眼眶也是红红的。
几个伯父都说她是香港来的,很有钱,我知道他们其实是怕我落到他们中任何一家的头上。时间长了,人心都会变,只是我太不明白,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到最后,小阿姨拿着两个商店里新买来的皮箱放在我脚边,“你跟我走吧。”然后又关照,“少拿点东西,能不带的就不带。”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依然戴着墨镜,抽着一根烟,一边打量我收拾行李,突然走过来,扳着我的脸,说“笑一下”。
我机械地牵动嘴角的肌肉,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表情,“你左脸上也有个酒窝,同你爸爸一模一样。”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理我。
后来我问小阿姨,我们会不会去香港,她问“谁告诉你我是香港来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