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01
在钱小样蓄势待发、冲击人才市场前晚,青楚像绕地旋转的月亮,帮她试穿每套能招呼上身的衣服。当一个人五人六的小样横空出世,郎心平认为此刻是就“好高骛远和脚踏实地”命题展开讨论的好时机:“明天招聘会,找什么类型的工作你心里有点谱没有?”
“有,我都想好了,目标明确,一个原则,两个基本点。原则就是什么挣钱干什么,一个基本点是在专业特长内物色高收入,另外一个是:即使转行也要找有发展潜力的热门职业,例如旅游、房地产什么的。”
“你定的目标是不太高了?现在是你找工作,不是工作找你。中专学历不占优势,好在你专业面还不窄,像医院护士、社区医生,我看都挺适合你。”
“我在家就当护士,出来还干这个?那我为什么来北京呀?就因为这里机会多,对每个人都均等。”
“再均等,机会也是给有准备的人预备的。”
“我都准备好几年了,专业对口的工作里,医药代表挣钱最多,我明天第一档就锁定这职业。”
“医药代表不是谁都能干的,要有这方面工作经验,还要有医院、药厂、销售链条上大量的人脉资源。”
“医院人脉咱有哇,青楚姐那同学高齐……”
青楚抗议:“打住!你折腾我一人就够了,我都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你还惦记上了?”
“我看他挺欢迎你麻烦他的,我这不是成全他嘛。”
“他不用成全,你成全自个儿吧!”
郎心平:“别光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小样,有抱负是好事,但在抱负里,挣钱不该排在第一位。你才二十出头,家里有吃有住,没有经济压力,进入社会第一步首先是展示,人家肯给你舞台,就别问回报,等他们承认你有能力了,下一步才有可能给你发挥的机会,光想挣钱,亮不好相,以后全白扯,找一个自己能胜任的工作,把它干好,站稳位置,第二步才是赚钱。”
“那得熬多少年哪?要能当上医药代表,我不就一步到位了嘛。”
“胖子都是一口一口吃出来的,你见过谁能一步登天?”
“不有那么多二十几岁就ceo的吗?”
“你怎么不看看人家二十岁前都干过什么呢?姥不是打击你,是劝你希望值别太高,免得去了一看失落。”
胸中朝阳遭遇现实前总特别灿烂,好心的冷水浇不灭小样万丈的豪情:“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明天我要亲自闯一闯!”
别人碰过的不算壁,不亲自栽过的不算跟头,少年气盛与现实交手的第一回合,永远是现实胜。郎心平点到为止,小样明晚回家的形状,她提前看到。
样穿着束手束脚的套裙,怀抱简历,在人才市场杀进冲出,这会儿她不是刀马旦,是长坂坡上淹没敌阵的武生赵子龙,衣服穿错了,招聘会还是比武会。遥望见一家医药公司的展板,她定神运气,使出浑身解数,一猛子扎进人海。
样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应聘者里遨游,展台上冉冉升起招聘者,脚踏办公桌,一览众山小,冲腰部以下振臂一挥:“别挤,往后点,抬头看我!”应聘者齐刷刷抬头仰视,小样也不由得对他高山仰止。招聘者目光如射灯,俯扫一片,手一指,锁定小样:“你出列!”
所有人一起看小样,万众瞩目,自豪感油然而生。
“你把简历递进来,大伙给她让让!”
是金子总会闪光,即使淹没在人堆里也能给挑出来,众人闪开一条通道,小样平步青云走近展台,大方递上简历。招聘者接过去,瞄一眼,嗖一声,简历短途飞行,重回小样怀抱。
“看着挺不错一人,怎么才中专学历?”
样顷刻从金子还原回沙子:“中专怎么了?”
“中专也敢往这儿招呼?向右转,那边招保洁、家政。”重新鸟瞰,“我们要的人最差也得大本啊,不够格免入!”
人海后浪推前浪,瞬间把小样拍死在沙滩上。
青楚晚上进门就问姥姥:“小样还没回来?”
“没有,也不知道聘上了还是没聘上?”
“您觉得呢?她那状态本来就困难,再加上那种心态,就更难了。”
“让她碰碰壁也好,不亲自下水扑腾扑腾,就不知道水深水浅。”
话音刚落,小样从现实水面上浮出头来,垂头丧气折返家的彼岸。抬望眼,面对亲人灼灼关爱,她举手制止:“为保护我心灵,请不要追问细节!”
郎心平、青楚相视而笑,都是过来人,现实给你上课,不用别人旁边开小灶,包你全懂。
样:“今天接受了成批量打击,快让我歇歇。”
郎心平坐过去,抱起小样残躯,给她揉腿,看得青楚眼热:“瞧你这待遇,我都没有。”一股热流涌上小样心头:“姥你让我太感动了,不经历外面的风刀霜剑,就体会不出家有多温暖。”
“一天下来就觉得竞争激烈、社会残酷了?”
“超激烈!超残酷!”
青楚:“这才哪儿到哪儿呀?”
“这还不够哇?”
郎心平:“你还没上路,以后遇到的挫折只会更多、更难。”
“没关系,挫折可以打击我,但不可以击败我!”
郎心平:“好,你能一直这样姥就放心了,说说,今天有没有单位看上你?”
“有,好几个呢。”
郎心平:“那最后也没聘上一个?”
“他们看上的是这套衣服,我往里一递简历,就给扔回来了,北京人真势利,满嘴都是学历,根本不重实力。”
青楚:“你有什么实力啊?”
“不给机会表现,怎么知道我没实力?一点伯乐素质都没有,目光短浅!”
青楚:“对,伯乐都瞎了眼,这么大一匹千里马上蹿下跳,愣是看不见。”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没实力呀?”
郎心平:“你让姥姥说实话?”
“说吧,我承受得住。”
郎心平:“我觉得你目前还没有,不过相信未来一定会有。”
样快哭了:“人都说忠言逆耳,这回我知道了。看来我对自己的估计过于乐观了,北京机会多,可门槛也高,我其实很平庸。”
青楚:“能意识到自己平庸的人,就有希望远离平庸。”
“这么有哲理的话我就说不出,姥姥,我跟青楚内在差得很远,对吧?”
郎心平:“内在?是有差距,不过你没必要成为她,只要努力,争取做好钱小样就行了,不管干什么、挣多少钱,都干得特好、特乐呵。重新给自己定个位,好高骛远永远没法实现目标,但脚踏实地却能天天进步。”
青楚:“今天不算失败,头撞南墙也是成长,我就这么过来的。”
“你们说得太深刻,我得消化消化。”
像所有少不更事一样,第一次触碰现实壁垒,钱小样以收获一头包结束。
清晨,青楚抵达事务所,一出电梯就看见杨丽红又来了,正跟前台央求让她进去,转头看见青楚,直奔过来:“赵律师,可把你等着了,邢律师看我材料了吗?他怎么说?”
青楚不忍心说出事实:“他……还没看。”
屡被拒绝造就了杨丽红一眼看透本质的敏感:“他不想接,对吗?”
“我不清楚他工作安排,这样吧,有进一步消息,我主动联系你。”
“不能再等了,求你带我进去见他一面,就耽误几分钟,他不接我不勉强,可跑这么多趟,要连面都见不上一下,我也太冤了,而且这回我找着新证据了。”
“新证据?”青楚兴趣被陡然勾起,是指向周晋吗?
像对她心理活动的应声回答,杨丽红说:“对,特别重要,关于材料里照片上那人,就是你打官司那家房产公司的总经理,周晋。”
“他是证人吗?”
“不是证人,是凶犯!就因为他,我男朋友才被错判。”
青楚越发欲罢不能:“你能提供什么新证据?”
“我能!绝对能左右案子走向,赵律师求你了……”
“那你跟我来吧。”青楚敲门,先于杨丽红,走进老邢办公室,“邢律师,上次那个杨丽红想见你。”
“我没时间……”
第5章02
杨丽红不由分说,推门直闯进来:“求您给我两分钟,您最清楚重审有多难,不瞒您说,我找过十来个律师,他们都说这不是一般人能招呼的,必须请大牌,否则连申诉立案都不可能,所以我只能来求您,别人赢不了,您能,都说您是律师圈里头一号,死人也能让您给说活了。”
邢律师一笑驳回对方荒谬的阿谀吹捧:“怎么可能?我就是个律师,所作所为都在法律范畴内,也就比别人多清楚一点哪些案子可为、哪些不可为。”
“我知道您是大律师,佣金体现价值,只要能申诉成功,我们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报答您,我手上有十万,全给您,以后等成了……”
“别在我这浪费时间,外面有律师为扬名立万,可能愿意受理你申诉,找他们去吧。”
“不不,我认准您了,要多少钱您明说,不够我想办法借,实在不行,我给您打欠条,以后补上……”
对方失礼纠缠,邢律师只能以失礼方式摆脱:“对不起,我得去见客户,青楚你送杨女士出去。”抽身退场。
倾尽所有一点薄利,不值大律师一瞥,杨丽红黔驴技穷,唯有押上尊严,她双膝一软,跪在邢律师面前,挡住他退路,顷刻潸然泪下,为自己的无奈、为自己的委屈。青楚心脏被这场面、被这女人狠撞一下,别人主动尊严扫地,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即使事不关己,还是不由自主疼痛。
老邢什么没见过?他保持青楚望尘莫及的不动声色:“这是干吗?起来!你看你,非把场面弄这么难堪。”一句话,就把自己置身在尴尬事外。
至此,杨丽红再没什么可失去:“您不答应接,我就不起来。”
“你怎么不明白呢?这件申诉……我明说吧,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十年前上诉程序已经结束,再想维权难上加难,你在跟整个司法系统叫板,明白吗?赢不了,搭钱、搭工夫还徒劳,让你男朋友再熬两年不就出来了吗?”
“可他就想讨回清白,您发发善心,再考虑考虑行吗?我想办法多凑点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得很清楚了,明知不可为还勉强为之,是愚蠢,你没必要这么难为自己。”
举重若轻,一句话把杨丽红撂在地上,老邢趁机脱身而去。青楚情不自禁出手去扶杨丽红,递上面纸,与其说帮对方下台阶,不如说拾起一地尊严,物归原主。在冰冷彻骨的时刻,青楚的举动,保留了被拒绝者心里最后一丝温度,杨丽红对她铭记在心。
风波过后,青楚必然遭到邢律师责备:“人走了?真要命!你事先不知道我什么态度?怎么还带她来我办公室?看她可怜对吧?记住我的话,律师不是慈善家,不能看谁可怜就帮谁,法律不是一跪、一心软就能解决的事情。”
青楚不想跟他探讨情何以堪的心理程度,她永远学不会他的不为所动,感性是女人命定的软肋,像胎记一样去除不掉,她关心的是案子本身:“您真觉得这案子没戏?”
“申诉难度最大了,唯一有权启动重审程序的,是高法!想拿到再审指令知道有多难?你想吧,司法机关会自己打自己嘴巴吗?百分之九十九是费力不讨好,赢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一,我犯得着为百分之一浪费时间吗?”
“要不您让我去试试?”
“你?你图什么哪?”
“我仔细看过杨丽红提供的全部文件,不是没有可为空间。”
“什么难来什么,你还挺有进取心。”
“您直接说我有野心就得了。”
“我安排你当助手的意思呢,就是保证你稳妥,稳妥是女人一生的主题,你何必铤而走险,非要去挤那自古华山一条路呢?”
“对不起,辜负了您好意,我的理想不是稳妥。”
“看来当助手还屈你才了,这种代理成了一鸣惊人,输了可就灰头土脸。”
“我一穷二白,输了也没什么好怕失去的。”
“行,想试就试,不过立案前你要用自己业余时间,别耽误工作。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让高法发回重审。”
对于咄咄逼人的异性晚辈,老邢心里既有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也有后浪推前浪的担忧恐惧,这些并不耽误他以宽容的姿态给青楚机会。青楚不管那么多,机会是她现在唯一需要的东西,杨丽红对周晋的申诉案,被她要到手里。
样机会在哪里呢?目前从她自身还看不到踪迹,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郎心平决定亲自出马,豁出老脸,给孙女争取个机会,这是中国式家长的天职,她也不能免俗。
辈子不求人的政法学院退休教授主动坐进院长办公室,“稀客啊郎教授,最近您老可有阵子没回学院走动了,有事直说,您老是咱学院的泰斗,任何困难学院都有义务帮你分担解决,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人家识趣,听出话头儿就递上话把儿,给她张嘴扫平道路。当晚,老太太兴高采烈向孙女报喜:“我帮你找着工作了!”
样理想主义地认为:老太太出马觅来的机会,就算够不上八抬大轿把她请去当ceo也差不多,结果事实很残酷。
“政法学院医务室本来俩校医,一个歇产假,另一个忙不过来,院长同意让你去,具体工作就是扎针发药、打下手,跟你专业能对上!院长还给我露话儿,说虽然现在暂时算临时编制,可以后要干好了有机会,不是没有转正可能,我去找人家时可没想到能这么理想。”
样一落千丈:“理想什么?闹半天还是护士,我这辈子怎么就跳不出护士命呢?”
“护士和护士还不一样,大学环境比地方医院好,再说医务室平时就看点头疼脑热,工作量不大,时间富裕,你正好可以去教室旁听学生上课。”
样扭转思路:“对呀,这样我也算进了大学,在校园熏陶几年,内在不知不觉就提升了,工资多少?”
“一个月一千五。”
“才一千五?”刚出口就接触到郎心平否定的眼神,小样立刻展开自我批评,“第一步是亮相展示,第二步才是赚钱。行,姥,你搭台我唱戏,保证不在你地盘上给你丢脸。”
第二天,前护士钱小样正式上班,有了北京第一个工作——政法学院医务室护士,刚上岗就追着人家打听怎么脱岗:“胡校医,平时咱这儿忙吗?”
“没特殊情况一般不忙,就是把身子,一年有那么几回给全院师生注射疫苗,算是最忙的时候了。”
“上下班要准时来、准点走?那我要离开这屋但不出校园,算不算脱岗?”
胡校医被问二乎了:“那要看你去干什么了,正当不正当。”
“正当,我去教室旁听学生上课。”
“你还半工半读?”
换汤不换药,工作性质没变,唯一区别就是从地方发展到中央,可求知欲鼓起了小样新生活的风帆。
青楚走进咖啡馆,杨丽红等在那里,围绕麦冬、周晋的陈年旧案被翻起,死水激活。
“麦冬是北京人,怎么案子当年发生在西塘?”
“他脑子活泛,九十年代做丝绸生意,从南方进货回北京,卖给到中国旅游的老外,生意挺火,也算那时的小款吧。因为进货常去西塘,在那一待几个月,认识了郁欢,就是被害人。那时她不到二十,就在麦冬进货的丝绸厂工作,聪明机灵,帮厂长搞公关。他俩就那么认识了,麦冬喜欢她,听说郁欢家穷,经常送她衣服、首饰那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他也知道郁欢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是西塘人,刚考上清华。”
“是周晋?”
“是他。不过麦冬那时候春风得意,没把一个穷学生放在眼里。发案前,郁欢家遇到变故,急用钱,没人好借,麦冬主动借给她,郁欢也接受了,那晚他俩约好在河边交接,然后就出事了……”
“我在材料里只能看到麦冬被逼供的事实,看不到他被错判的证据,你为什么相信他被冤枉了?”
“我从始至终都信他,从来没怀疑过,我跟麦冬认识三十多年,岁数有多大,就认识多少年,他说的我全信。”
“你俩是青梅竹马?”
“对,两家邻居,小时候有别的男孩淘气欺负我,他就把人家打一顿。”
青楚从她的笑意里读到深情:“那时候你俩没好?”
杨丽红苦笑:“他眼里没我。”
“那你跟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被判刑半年后,押解回原籍服刑,我去探监,他很愤怒绝望,行为经常过激,我就不停鼓励、安慰他,到服刑第三年,我俩好了。”
“你为他跑申诉跑了多少年?”
“前前后后也有三四年了,律师、高法、高检、司法局、政法委,甚至连人大门儿都摸去了,能想的招我全想了。”
“你有证据证明周晋是凶犯吗?”
“赵律师,你能说服邢律师见见麦冬吗?听他亲口说说,肯定会改变态度。”
“你其实没有证据,对吧?”
“麦冬把名声看得重于一切,更何况那是他曾经爱过的女孩,哪怕最后你们不接,只要跟我去见他一面,别让他觉得被全世界遗弃,算积德行善了,行吗?”
“我跟你去。”
“你真好!心比别的律师热,不功利。”
接下来等待探监的时间里,青楚接到一个陌生的话,声音似曾相识:“你好,是赵律师吗?”
“我是,哪位?”
“我是周晋。”
接到他电话并不出乎青楚意料:“啊,周总,有事吗?”
“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请我?为什么?”
“你都让我出一千多万现金退房款了,再不赶紧请你吃饭,哪天我楼盘就让你损失没了。开玩笑,找你有事。”
“好事还是坏事?要是鸿门宴我可不去。”
“放心,是好事。”
青楚知道这顿饭一定不简单,但如何不简单,正是吸引她的关键所在,她和周晋第一次单独相对,既是继往,又是开来。
周晋举杯:“我敬你,网上评论我都看了,房子的事情要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