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钱!”崔钧毅对老人说。
老人给了他一个嘴巴:“滚!”
是啊。崔钧毅要什么呢?在江北的一个小镇上,他又能要什么呢?崔钧毅说:“我要过得富贵!”可是,富贵是崔钧毅这样的人能要的吗?崔钧毅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过得富贵!”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恨,歉疚全没了。
路灯还没有熄,崔钧毅就离开三余了。
他要离开这个地方。
那个老人对他说:你以后永远不要在三余出现。声音从老人的牙齿缝里出来,似乎要戳穿崔钧毅的耳膜。崔钧毅对着老人发呆,什么话也说不出。那个原本要做崔钧毅岳父的人,那个试图把女儿嫁给崔钧毅的人,终于对他失望了,他要崔钧毅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出现。“你现在就走吧!”这次,老人语调平和了。崔钧毅想,老人是对的,凭什么把女儿交给他呢?他一无所有,没有房子,没有票子。本来这些还好说,谁活不是一辈子,风光是一辈子,贫贱也是一辈子,可是,崔钧毅不安分,老人看透了他,看见了他心里的狼,老人就不能把女儿给他了。“总有一天他会像狼一样跑掉,头也不回!”他对女儿这样说,“不如现在就让他滚。”
“我没骗她的钱,我只是拿她的钱投资,我只是投资失败!”
“你不用还了!要说欠,你欠的哪里是钱?是人命!”老人头也不回地说。
开往上海的船上,那个瞎子拽住崔钧毅,崔钧毅看到他黑洞洞的眼神亮了一下:“你命犯天煞,不会有好报!”瞎子说得恶狠狠的,手在用力,指甲掐到崔钧毅的肉里了。崔钧毅疼了,非常疼,但他说不出话,这个瞎子为什么要抓住他呢?他真的能明断天机么?崔钧毅不相信。也许瞎子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只是想从他身上弄点钱。“如果是这样,我不会给你一分一厘。”他在心里说。
但是,崔钧毅没有动,就让他那么掐着,等着他眼神里的亮暗下去,瞎子慢慢松了手,然后走开,他的步子那么大,身段那么灵活,一下子就消失在铁栏杆的尽头,竟然不像一个盲人。“他把诅咒留了下来,然后自己消失了。”
瞎子没有要钱,就消失了,这让崔钧毅难受,离开三余是命运的安排么?他这么多年在三余,最后得到的就只有这个诅咒么?
江风一吹,崔钧毅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处境叫离乡背井。离开故乡了,就这么简单。即使那里有他的父亲、母亲、兄长,崔钧毅爱的人,崔钧毅所有认识的人,崔钧毅所有的记忆,崔钧毅在那里用掉了的童年、少年,但在崔钧毅25岁的时候,崔钧毅一无所有地离开了它,身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刚刚得到的诅咒。
崔钧毅爱江北,那些交错的河流、河流里鱼,油菜花灿烂的田野,还有田野里栖息着的祖先们的魂灵,那些魂灵就住在麦地里,那些刻着名字的石碑底下。崔钧毅每年去看他们,开始是祖父带崔钧毅去,他牵着崔钧毅的手,在麦地里走,一个一个名字,一块一块石碑地看,他念给崔钧毅听,后来祖父也走到了那些石碑和名字里去了,然后是父亲带崔钧毅去,崔钧毅知道,父亲和崔钧毅,有一天也会走到这些石碑和名字里去,崔钧毅们将永远在一起。相比起来,崔钧毅们在地上的家只是临时住所,而这里的家,却是永久的,崔钧毅们无论在地上住多久,都要回到这里。
崔钧毅不能没有他们,他们在地下看着崔钧毅,看着崔钧毅出生、长大、衰老,没有他们看着,崔钧毅就长不大,也老不了,不能在老中得到平静的内心,不能安详地死去,不能死在地上。
但是,现在,崔钧毅离开了。
六点的时候,船开进吴淞口,夕阳在灰暗的江面上留下一些巨大的倒映,逆光中,远处一些柳树歪歪斜斜,在没有风的黄昏,它们的摇摆显得非常奇异。
这一年的上海,非常热,热得江面上到处是氤氲的水蒸气。
多年来,那个热的江面构成了崔钧毅对上海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崔钧毅相信那个时刻,在吴淞口看到的那些柳树,那些黄昏中静默着却无风而动的柳树,它们和上海这个城市有着神秘的联系。虽然想像中的上海应该是在那些高楼大厦里的,不应该是一些柳树。
在崔钧毅的故乡,此刻,也有柳树一排一排地排在夏天里,但它们是会唱歌的,知了在其中大声叫喊,唱出高亢激昂的调子来,风不会招惹这样的柳树,它们被一团热包围着,热气蒸腾着,它们似乎喜欢热,它们不会在热中无奈地忸怩摇摆。
河岸的两边有几艘破旧的军舰,军舰后面是灰色的水泥围墙。上海,上海,就在那些军舰的后面吧,上海,上海,就在那些灰色的水泥围墙后面吧。
没过几分钟,实在是太快了,“当”的一声,上海就到了,船上有人大声喊:上海到了,上海到了。有人挑着担子开始往外走。
是啊。上海就这样到了。
崔钧毅除了一只很小的手提包,没有什么行李,但他比那些有行李的人沉重。崔钧毅拖着身子随着人流走出满地水渍的码头,两边是低矮的铺面,有个小伙子,站在人流的中间,手里拿着卡片在分发,他的t恤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他问道:“要住房吗?最便宜的?”说着,他把一张卡片塞进崔钧毅的手里,还郑重地在崔钧毅的手掌上按了一按。
“你们的旅馆在上海吗?我要去上海!”崔钧毅犹疑着说,崔钧毅想,他一定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果然,他没有听崔钧毅说话,崔钧毅离开他,一个人站到马路边,马路上的热浪迎面撞了过来。热浪中的人流,他们坐在汽车里,飞速地移动着,在人流的后面是那些拆了一半的楼房,黑魆魆的砖块裸露着,像老人的牙齿。上海多大了呢?大概90多吧。现在,崔钧毅在大街上首先看到了他的牙齿,它们空洞地张着,对着人流。
崔钧毅要去上海,住在上海,生活在上海。
“你这就对了,来上海一趟,不能住在码头上,这里哪是上海啊?你应该住到我们那里,我们那里才是上海。”的士司机一边擤鼻涕一边打方向盘,他打得太猛了,崔钧毅差点在后座上翻倒,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看崔钧毅,问,“你是来上海出差?行李很少!”
崔钧毅说:“我来上海工作。”崔钧毅想说,我一件行李也不带,就是不想让自己和过去有联系,我是来找新生活的。
“哦!你们都觉得上海好,来了就不想走,你们把上海当什么?当钱包?”司机双手脱把,重新戴上手套。
“师傅,我上过大学,我不是来这里拣钱包的,我要自己挣一只钱包。”崔钧毅能说什么呢?面对一个上海人,他这个外乡人能说什么?他不是来抢饭碗的,是来造饭碗的?其实,崔钧毅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身上只有1000来块,是他半年的工资加学期奖。
司机不耐烦地说:“那你到底去哪儿啊?看你样子挺正经的一个人,给你介绍一户人家住吧。你住旅馆,价格也太高啦,恐怕你住不上几天人家就要赶你走啦!”
司机把崔钧毅拉到乌鲁木齐路328弄,楼下的大门半开着,门把手上满是灰,司机一边提醒崔钧毅小心,一边自己却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原来,进门就是楼梯台阶,没亮灯,黑得根本看不清楚,崔钧毅跟着司机往楼上爬,爬了三层,楼梯真陡,崔钧毅没见过这么陡这么窄的楼梯,身子老是在墙上、扶手上磕碰。一路摸上来,感觉两只手上全是灰,灰吸了他的手汗,黏糊糊的。
崔钧毅不知道为什么,上海人不把楼道修得宽敞一点,又为什么不亮个灯。
“死人,带人来,也不说一声!”女主人开了门把他们让进去,轻声对老宋埋怨。
进屋,崔钧毅才发现屋里非常干净,和屋子外面的感觉完全两样。这是一个两居室加一个小厅的小户,他们所在的是一个过道式的厨房,小,一张桌子摆着,他们三个人就只能坐下来说话了,司机把崔钧毅介绍给女主人:“小伙子,你遇见张姨算是遇见好人了!你运气好,张姨正好要个房客!”
张姨穿着一件大花的短袖衫,下身是白色的裤子,看得出来,因为居家的缘故,里面并没有穿胸衣,温润的乳在红白相间的图案下晃着,浑圆的臀部不张不弛不藏不露,这是女人最好的年纪,一切都是成熟的,但是又不过熟,大城市的女人是丰满的,有大城市的白皙和优容,但又是利落、时髦的,绝没有拖沓的感觉。
崔钧毅没头脑地紧张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坐在那里,手上是刚刚从楼道上抹来的灰。张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这时司机说:“小伙子,260块一个月,你就好好住着,找个工作安顿下来。”说着,司机转身对张姨说了声“我还要做生意去”,就走了。屋里留下张姨和崔钧毅两个人,崔钧毅更紧张了。
张姨仔细盘问起崔钧毅来,问崔钧毅家住哪里,为什么来上海,等等,崔钧毅一一答了,但是,他的确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来上海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上海,张姨脸色就不好了:“看你长得不错,还是大学生,怎么就这么说话呢?”
崔钧毅说:“张姨,你就留下我吧,我身上有1000块,要是这钱花光了,我绝不赖着。”
张姨面露难色:“按理,付三压一,你得付我1000块。”
崔钧毅不知道怎么说服张姨,他抽出600块,放在桌上:“我先给你这些,您让我先住,那剩下的,我按月复利10%算给你,我挣了钱,立即还。”
张姨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老宋这人,做事儿就是不着道。”收了钱,起身把崔钧毅领进一间小屋。崔钧毅想,老宋大概就是刚刚走了的那个司机吧。小屋只有十二三个平方的样子,一张木床,一张小的桌子,崔钧毅站在床边,张姨就只能顶着他的膝盖和他说话了:“这以前是我小女儿的房间,现在,她上大学了,平时不回家,租出来,家里人气也旺一点。”
等张姨出去,崔钧毅关了门,躺下来才发觉天花板很高,足有3米,上面装饰着西式石刻花纹,花纹的雕工很细致,看得出来,这楼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也许这间原来是大客厅的一部分,那么,外面的厨房呢?另一间呢?崔钧毅想把整个房子看一看,但是,一阵疲倦和哀伤让他在床上陷得更深了。他翻开报纸,看了几页,翻到广告,黄浦证券公司在招人,倒是可以去看看。
要是找不到工作,400块钱能支撑几天?
醒来的时候,崔钧毅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你们放心吧,这人不像是坏人。”像是老宋的声音。
“这可说不定,上海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戴厚英和她的孙女儿,最近被一个外地人杀了,这个外地人还是她老乡呢?据说戴老师还给过他很多帮助的。我妈一个人在家,我怎么放心。”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老宋,你怎么随便什么人都往家里领?”这是张姨在埋怨。
“我一个司机,哪里认识什么人呢?你要个房客,我看他正好要找房子,就带来了。”老宋低声下气地解释。
“现在怎么办呢?阿梅一定要他走,我可开不了口,这会儿赶他走,他去哪儿啊?小伙子也怪可怜的,进去就没有出来过,也没看他吃饭去!”张姨说。
他们压低了声音,但是,这房子隔音太差,崔钧毅还是听得真真切切。是不是他们故意说给自己听,让自己知趣地告辞呢?好像不是。崔钧毅想上一下厕所,但是,最后还是忍了。早晨8点不到。上海海关大楼的钟声响了,外滩、高架在曙光中露出轮廓。但是,老式里弄里,似乎一切还没有复苏。崔钧毅在饥饿中醒了过来,昨天几乎一整天没有吃饭,肠胃都空了,崔钧毅爬起来,感觉头有点晕。外间没有人,可能他们都上班去了吧。
9月的上海,天已经不那么热了,但是,两天没洗澡的崔钧毅还是感到浑身难受。崔钧毅到洗手间用冷水抹了一把脸,他没有毛巾,只能用手擦了一下,抹掉脸上的水珠,看看下巴上,胡子长出来了。今天要出门找工作,不能这么邋遢,得收拾一下。看看洗手间里,各种各样的洗发水、洗脸液,各种各样的毛巾整齐的摆放着,但是,人家的东西,自己是不能用的。
张姨穿着练功服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早点,她喊崔钧毅:“小毅,阿姨买了早点,一起吃吧。”说着,张姨走进洗手间,从架子上扯下一条毛巾,“这是阿姨昨天给你翻出来的,新的,你先用着吧。一个人出门,也怪可怜的,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说着,又递给他一把牙刷。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姨拉了里面出来的女孩给崔钧毅介绍:“这是我女儿张梅,在上大学,昨晚回来的。”
张梅穿着一件吊带衫,差不多半透明,里面的内衣隐隐约约,头发乱蓬蓬的,崔钧毅低下头,说:“你先用洗手间吧。”
张梅却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你说你是大学生,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啊?”
崔钧毅说:“我是西北大学毕业的!”
张梅一边理头发,一边盯着崔钧毅,上下打量,追问道:“哪个专业?”
崔钧毅被张梅盯得很不好意思,“国际金融专业。”
张梅转了一下眼珠道:“我在复旦,研究生二年级,不过金融专业,我可不知道,要看看你会不会做高等数学。”说着,她噔噔噔地跑回房间,拿出一个本子摊到崔钧毅面前,“要是你把这几道题做了,做得出来,就证明你是大学生。”
张姨出来打圆场:“先让人家吃了早饭再做,饿着肚子怎么做?人家昨晚也没吃饭!”
高等数学是崔钧毅的强项,崔钧毅说:“张姨,不要紧,我一会儿就能完。”他提起笔,做起来,这几道题其实都不难,是几道统计概率题,没几分钟,他就做完了。
张梅拿过去看,用笔演算,指着一段要崔钧毅解释,崔钧毅俯身过去,从张梅手上拿笔,张梅攥着不给,你怎么都没有演算过程啊?直接到了答案?崔钧毅说,我有心算能力,有些步骤不用写出来,我的脑子可以直接见到。张梅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有这本事?她抬起头来,头差点碰到崔钧毅的鼻子,身上那种少女特有的气息冲得崔钧毅一阵晕眩,崔钧毅不由地往后让了一让!张梅不屑地叫起来,哟,还不好意思了?我还没有怎么的呢?乡下人。
崔钧毅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接过张姨递过来的豆浆,埋头喝起来,张梅嗵嗵嗵地进洗手间了。
崔钧毅喝完了豆浆,又吃了一根油条,心里想着面试的事儿,他不懂证券,面试一点把握也没有,怎么才能出奇制胜,给面试官留个特殊印象呢?想起自己上大学参加数学竞赛的事儿,崔钧毅脑子里渐渐有了主意。他对张姨说,要去天目路上的恒丰大厦应聘,张姨告诉他先乘49路,再换64路。将要出门,张姨又说,这样哪成啊?看上去那么土气,真就是乡下人了,一点卖相也没有!说着,张姨到洗手间拿了发胶,往他头上涂,然后左看右看,还是不顺眼,问他有没有其他衣服了?崔钧毅说只有一件短袖衬衫,张姨就让他换长袖,他没有长袖衬衫,只说,张姨你借我一只计算器,有计算器,我一定成功。张姨给他拿了平时上菜场用的计算器。
出门的时候,崔钧毅听见张梅从洗手间出来了。张梅说,妈,干吗对这个乡下人这么好?你把他那么一弄更乡气了。张姨说,不要老是乡下人、乡下人地叫人家,看他倒不像是白相人,你外公当初来上海,不也一样是乡下人?人家看起来很清秀,至少比你好看多了。
公交车一路开着,崔钧毅在座位上睡着了。早晨的上海虽然嘈杂,但是,挡不住崔钧毅的年轻,年轻人就是好睡,尤其是早晨。醒来的时候,公交车堵在恒丰路桥上,不上不下的样子,人们焦急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儿,边上交警骑着摩托呼啸而过,崔钧毅发现自己的头竟然枕在一位女士的肩膀上。他扫了一眼那位女士,她很端庄,像无法采摘的凌霄花,甚至有些高傲。崔钧毅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位女士有这种感觉,其实,作为一个外省人,在上海,他眼里几乎所有的上海人都是有些高傲的,他们有城里人,特别是大城市特有的贵气。他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旁边的女子,但见她脖子上挂着一只十字架,那十字架在晨光中隐隐地闪烁。
崔钧毅脸红了,他不好意思地对那女子笑了笑:“这是怎么了,怎么车不动了?几点了?”
那女子玩着手上的大哥大,笑着说:“桥上!堵车了。小弟,在哪儿上班?急着报到?”
崔钧毅犹豫了一下,答道:“证券公司!”
那女子道:“哪家公司?”
崔钧毅低声说:“黄浦公司!”
那女子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
崔钧毅一看手表,忙从车窗翻出车厢,又翻过快车道栏杆,往前急走。刚走不远就被交警逮住,交警抡起架势要教育他,崔钧毅灵机一动装起哑巴来,他嗷嗷叫着,手上比比划划,一边脚上也没有闲着,往后遛。交警狐疑起来,正犹豫着怎么对付崔钧毅的当口,崔钧毅已经一溜烟跑了。
车上,那女子一边打电话,一边把崔钧毅的把戏看在眼里。
到了黄浦公司,崔钧毅发现已经有几十个人在这里等着了。崔钧毅感觉那点可怜的信心正从心里往外漏,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呢?恐怕上午是轮不上了吧?一会儿,一位秘书进来,给大家发了号,又招呼第一个人进去。崔钧毅感觉从来没有那么虚弱过。在三余教书的时候,他有过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就要烂了,而且他得眼看着自己烂下去,一点儿动弹不得。他逃离了三余,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种虚弱的感觉还跟着他?
轮到崔钧毅已经是中午12点了,崔钧毅向考官们一一鞠躬问好。
坐在中间的武总问道:“你今天是怎么过来的?”武总的声音极其洪亮,好像不是对着他说话,而是在百人大会上发言。
崔钧毅打起精神,他想给武总一个朝气一点的印象:“坐公共汽车。”
武总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你知道你为什么坐公共汽车吗?”
“因为穷!”
武总又说:“但是如果你坐公共汽车,你就永远也富不了,因为你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了,你永远比打的和自己开车的人慢半拍!”
崔钧毅提高了声音,他得迎上去:“所以,真想挣钱的人应该先借钱买车,然后开着借钱买的车,去挣钱。”
武总哈哈大笑起来,挥着大手道:“小伙子,不错啊。有思路,有志气。看资料,你是西北大学毕业的,国贸专业?懂证券吗?”
崔钧毅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动作太快了,差点儿带倒了椅子。他几乎是扑向武总的:“武总,我有特殊的心算能力和数字记忆力,我现在不懂证券,但是,我会懂得很快!”武总显然让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仰了一仰。这会儿,崔钧毅顾不得许多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赢,要这份工作!他把计算器放在武总的手上,“武总,我看着你击键,你可以一口气打14个数字的加减乘除,你打完,我可以用笔默写出来,并且同时给出得数。”
武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计算器,遮住屏幕,一口气打了14组数字。
崔钧毅闭着眼睛,立即把那14组数字默写了出来,并写出了结果。
武总掀开遮在计算器屏幕上的纸,看了一下答案,果然对。他拉开大班椅,站起来,倾着前身,一手抓住崔钧毅的肩膀,一手握着崔钧毅的手,大声道:“小伙子,奇才啊!”
我被录用了?崔钧毅心头一阵狂喜。可是,武总又收回了手,他转身对身边的两个人道:“可我们是证券公司,不是数学研究所。”那两人都附和着点点头。
崔钧毅被眼前局势的突变弄得转不过弯:“你是说你不要我?”崔钧毅一下子晕眩起来,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后悔。武总换了个姿势,两只手郑重地握住他,还往下压了两下:“小伙子,你到我们这里来,恐怕是要屈才啊,我们这里只是挣点钱过生活的地方,你要好好考虑!”
崔钧毅想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我就想挣钱。但是,自尊不允许他说话了。
武总又说:“我看你不服气,好吧,出一道题给你做,你要是能做出来,就来找我。一间屋子,门外有三个开关,里面有三盏灯,你只能进屋一次,有什么办法确定三盏灯和三个开关的对应关系?你去吧,回去想想。”
他晕晕糊糊地走进电梯,又跟着人流出了电梯,到了走廊上,却发现他乘的电梯是向上开的,他现在是在24层顶楼上。顶楼的楼道是回型的,他转了一圈,正准备下楼,身后有人叫他:
“小弟,怎么在这里转悠?你在哪层上班?”
回头一看,想起来了,是早上在汽车上碰到的那个女子,“我其实不在这里上班,我只是来应聘的,我还没工作。”
“哎哟!这么机灵漂亮的小弟,看了就让人心疼,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她收了手上的大哥大,从坤包里掏出一张粉红的名片。
崔钧毅接了名片,上面写着“上海鲲鹏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邢小丽”,“邢姐,原来你是总经理啊!以后有机会可要带带小弟,要是小弟有机会跟着邢姐做事,就是三生有幸啊。”话出了口,崔钧毅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错,脑子哈快,立即就攀上来啦,邢姐倒是喜欢这种性格呢!”邢小丽乜斜了他一眼,“是不是在黄浦碰了一鼻子灰?他们武总我倒是认得的。”
说着,邢小丽在一间办公室前停了下来,崔钧毅急忙过去推开办公室的门,邢小丽挡住他,“小弟,你回吧!有什么事儿,给我电话!”说着,她袅娜地进去了。崔钧毅看着她性感的背影愣了,直到里面出来一个小姐,问先生有什么事儿吗?他才红了脸往外走。
没有工作,身上的钱恐怕支撑不了几天,他又不能天天呆在房间里,他怕张姨那热切的询问的眼神,张姨希望他找到工作——要不然他怎么付房租啊。崔钧毅告诉张姨,他在找工作,天天一大早就出门。其实呢?他常常是买了一张报纸,然后就坐在什么地方的台阶上,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个上午。这天,他早上给大学同学卢平打了一个电话,卢平答应帮他问问,什么地方需要人手。之后,崔钧毅坐在乌鲁木齐路五原路口,从9点坐到1点。日头真辣啊,中间他到附近的真元咖啡屋上了一次洗手间,顺带喝了一点自来水,其他就再也没有动过。为什么呢?他给卢平的那个电话号码是街边公用电话,他只能在那里死等。他解开裤袋盖,从后袋里取出10块钱,舔着嘴唇,边上卖盒饭的老板主动递过来一盒盒饭,崔钧毅摇摇头,又把那张钞票放进口袋。他想,要是两点之前卢平不来电话,今天没地方去,就不吃饭了,饿就饿着吧。卖盒饭的老板说:“兄弟,人是饭做的,你不吃饭,马上就没形儿了。”崔钧毅一阵难受,“你就知道吃!吃!吃!”老板也不介意他的态度,继续说道,“在这里混,混不出明堂,还不如回家去,年轻,没有钱,但是力气总是有的,回乡做个事儿,哪里不活人?”崔钧毅不想听他唠叨,挪了挪位置。一会儿老板又过来,要崔钧毅帮他整理桌椅、盛饭什么的,可以开工钱给崔钧毅。崔钧毅摇头拒绝了,“我不能做这个,我要挣大钱!”
好在卢平终于来电话了,说大航集团正在招人,又说大航集团老总周重天是他们同学周妮的父亲,周妮也在大航集团工作,让他去试试运气。
崔钧毅重新掏出那10块钱,卖盒饭的老板盛了饭给他:“兄弟,吃吧,有了力气好做事。”老板不要他的钱,崔钧毅不肯白吃。我又不是要饭的,老板。老板就笑,我哪里是什么老板,叫我老饭还行,只是混饭吃么。听口音,我们是老乡,你以后叫我老范,我姓范。
崔钧毅来到大航集团总部,恰巧碰到集团老总周重天从加长林肯中出来,门房为了让周重天先走,故意推了崔钧毅一把。崔钧毅感到莫名地屈辱,可是又说不出来屈辱在什么地方。来到楼上人事部,人事部接待员白小姐非常傲慢,说他们要会计,最好有会计资格证,问崔钧毅有没有,崔钧毅答没有,白小姐让他把资料留下,回去等消息。崔钧毅问白小姐:“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周妮的?”白小姐警惕地反问道:“你到底是来应聘的,还是来找人的?”崔钧毅就没话说了。
崔钧毅心灰意懒地从大航集团大楼走出。
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崔钧毅决定不坐公交车了,就这么走回去。天下起雨来,崔钧毅没有停,仍是一路慢慢走。他闻到了雨水在水泥地上浸渍开来的味道,两边的冬青树叶发出的青涩的味道,等等,这些味道混合在汽车尾气里的味道里,让他头晕。从浙江路左拐上北京路,又从石门路拐上南京路,崔钧毅实在累了,腿发软,就在路边站了一会儿。
回到家,张姨正嗑瓜子,看电视,他也没和张姨打招呼,就径直进了里屋,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崔钧毅不敢回家,他把父亲给他交学费的10块钱弄丢了。天暗了,崔钧毅的父亲把崔钧毅踢进大雨中,要他去找钱。崔钧毅边哭边走,遇到了他刚过门的婶婶,他伏在婶婶的怀里,哭啊,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