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跨了进来。他披着一袭米黄色的大风衣,短卷的头发,一张瘦长的马脸,两条稀眉下面藏着双精明忽闪的老鼠眼睛,眼角泛着浅浅的鱼尾纹,看样子总有三十五岁左右。我似乎想不起他是什么人。
“咦——小丁?!稀客稀客,快进屋里坐。”母亲显得很意外,连忙站起身来。
“不稀客,不稀客。”黄风衣沉默着的脸忽地一下子笑开了,露出两颗宽大的门牙,两颊因为笑的扩张现出几条深深的斜皱纹。母亲正准备为他端条凳子,他已抢先坐在八仙桌旁的一条长凳上,把背靠着桌沿,翘起二榔腿。这时,母亲便去掩上大门,把那股寒风抵在外面,然后才慢慢转过身来道:“您黑了过来,莫不是有么事吧?”
“没得么事,老没来了,今天特地过来看一哈。”黄风衣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借着烛火点燃,大大吸了一口才接着说,“嫂子,这有大几年没见面,你像老了不少哩?!”
母亲的眼皮巴眨了两下,有点似笑非笑地叹道:“老咯,不值钱咯!哪个像你:观音菩萨,年年十八?”
“看,嫂子你又说笑话了!”他被一口烟呛得咳了两声,又问,“家里现在闹得像么样?”
“嗬!”母亲用双手搓了搓脸颊,愁绪满怀地说,“这几年,老王说的是在外头跑生意,年年跑是年年蚀本,就只落了个光人。我看家里只怕已经欠了万把多块钱的债,天天都有人来上门讨。您看——儿子马上也读不成书了。哎!我不能想这些事,一想起来头都是疼的。”
趁母亲说话的空档,黄风衣灵活地转动着他那双老鼠眼睛,带着怜悯的眼神在厅里扫视了一番,见我站在房门口,于是连忙向我招了招手:“小家伙,来!过来让我看一哈。”
我腼腆地笑了笑,见他还算友善,于是慢慢地踱了过去。
“小家伙,还记不记得我?你刚上一年级时,我要你背《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我说,你要是背出来了,我奖个新书包送给你。结果呢?呵呵!你硬是不肯背,还把指甲含在嘴里,憋得满脸通红呢!”他用手搔了一下鼻子,温和地笑道,“哎呀小儿子,一晃眼都长这么高了,生得又漂亮,比老王有趣多了!”
“您还夸他?他就是喜欢别人跟他戴高帽子。”那个性格暴躁的母亲接腔说。
“哦,是吧?呵呵!”他很亲切似地摸了摸我的头,“上几年级了?”
“初三。”我像背台词那样答道。
黄风衣喃喃叹了一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呀,我们不知不觉都快老啦!”显然他这句话是冲着母亲说的。
“是说呢!”母亲应声道,“岁月不饶人呐!这几年,你们屋里看着看着闹好了,听说您盖了楼房,又开了家副食店,现在生意应该还不错吧?”
“不行咯!”他垂下头说,“还不是糊张嘴!我们是‘三天不吃饭,充个卖米汉’,比您屋里也强不了多少。”
“您这个叔子真会说笑话!”母亲的嘴角微微颤了颤,“我们的条件要有您的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偏偏志云的爸爸又不争气,年年做生意都是个‘呀嗬嘿’,‘心里想结十二张网,手里没有一根麻线’。”
黄风衣淡淡地笑了,一把甩掉烟屁股说:“听老王说,志云读书蛮聪明的嘛!”
母亲苦笑一声:“别个都是这样说,哪个晓得?再说,聪明有个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明天他们学校放假,我说叫他起早床帮我卖米,他连嗯都不嗯一声。您看,都十七八岁的人了,‘长不管,短不管,早晨起来捧大碗’。哎!你叫我这日子哪过得下去?”
黄风衣于是安慰了母亲一阵,后来他忽然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浑身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又不经意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整个人触电似的从椅上弹跳起来:“哎哟,都快十点钟了!嫂子,我该走了。昨日,我在仙桃市一家旅社门口撞到老王,跟他聊了半天,末后走的时候,他要我帮他带个口信回来,说他现在在外面蛮好的,要你们屋里不要担心,他很可能明天就会赶回来的。”
母亲听了,犹豫一下才说:“小丁呐!我也没把你当外人,你就跟我说句老实话:老王他——到底在做么事生意?”
“这个——哦!”他忽然猛地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对、对!我记得他好像是说在做什么饼干生意吧?”
“嗬!”母亲仿佛陷入了思索之中,“去年年尾,他也是做的饼干生意,只怕是尝到了甜头。依你看,这回——大概也能赚点吧?”
“可能吧。”他支吾着,拍了拍裤角上的泥土,“嫂子,那就说到这里吧,你慢忙,我先走啦。”
黄风衣刚走,莲莲、珊珊就一同回来了,说天气预报上预报明天是个大晴天,因此欢喜得不得了。母亲见她们嘻嘻哈哈的,一脸的不高兴,责备她们野性大,不该玩到这么晚才回来。接着,我就把父亲明天要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她们。
“好啊!”莲莲乐得直拍着手道,“他上次出门时,就说过回来了一定跟我买件春装的。”
“他还答应买双旅游鞋给我的。”珊珊生怕将自己的给说漏了。
“还有我的《新华字典》和电子手表。”我也补充道,心里十分快活。要知道,电子手表在我们这里可是稀有物品,出钱都难买到的。但这只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只要父亲一回来,我的学费就有保障了,我也不会再担心辍学。
我们正叫嚷个不停,却听母亲在一旁沉声喝道:“三更半夜了,还大呼小叫,吵得隔壁两下都不能安逸。都跟我困瞌睡去!”
天还蒙蒙亮,母亲就做好早饭,然后嚷着莲莲、珊珊一同去上街卖米。我听到她们都回答说好,但后来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根本不知道她们是何时出门的。接着我便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和蔼地站在我面前说:“志云,我这回赚了一万多块钱,以后我们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我简直喜出望外。父亲于是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电子手表和一本《新华字典》,表和书都是全新的,闪闪泛光。我记得自己在梦里同父亲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只是笑着,并要我好好念书。后来,不知怎的他就走了,我忽然后悔自己忘了问他要到哪里去,什么时候再回来,这时,我的梦也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从窗外投射进几道懒洋洋的光线,突如其来地进入我的视野,令我感到无比晕眩。我已经感觉到今天的天气一扫往日的阴霾,不同寻常的好,心中便有了一份莫名其妙的舒畅。
外面的世界显得十分嘈杂——树上鸟雀的欢噪,小孩子们清脆入耳的嘻闹声,无不洋溢着节日里的喜气。我仿佛亲眼见到:一些大人们正三五成群地聚在门口,愉快地谈天说地;几个妇女在抖弄着将要晾晒的衣裳;骑自行车的人从门前的石子路上经过,一串清脆的铃声犹如在拨弄着悦耳的琴弦;两头吃饱了的猪子在门前的场地上撒欢,其中有一头突然咬了另外一头一口,猛地发出一声暴躁的怒吼……所有这些,其实只是我听到各种声音后的感觉。我躺在床上,只能透过窗口见到一些柏杨树的光秃秃的桠杈和澄蓝的天的一角。从这些充满欢快的嘈杂的声音里面,我仿佛听到了春天姗姗而来的脚步声。
屋里却是静悄悄的,没一丝声响。以致家中一只老母鸡突然“扑”地一下从窝里跳出来“咯咯嗒”地大叫时,吓了我一大跳,顿时睡意全无,干脆从床上一跃而起。我快速地穿衣、刷牙、洗脸,就像我上学时担心怕迟到那样。慌慌张张地办完这些事后,我才慢慢走到灶门前,锅里的饭并没有盛起来,还透着些许温热,桌上单独用碗替我留了菜,有一只红塑料筛子罩着它。我吃饭向来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三下五除二地吃了两碗,又“咕哝”地喝了两口冷水,用毛巾擦擦嘴,然后便穿过堂屋,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