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香跟着姨妈,从那座深山里走出来,进到了又一座更深的山里。这里的山不只是比她老家那里的山深,而且山很高,很陡,不敢想象站在山头上会不会突然掉下岩去。更让小兰香惊奇的是,姨妈家里的房子其实要比她家里的房子要好得多。她家住的是茅房,而姨妈家里的房子完全是用木板子拼起来的小阁楼。姨妈家里的东西,也要比她家里的多得多,粮食都堆了起来。可是,姨妈往往到她家里去,总是叫家里穷,总是要在她家里拿些东西回。过去,她还一直以为姨妈家里比自己家里难过,总是鼓动爹妈给姨妈点什么,现在,她才看到了真实,并不是自己家里比姨妈家里好,而是姨妈家里比自己家里好得多。
兰香被姨妈带回家的当天,姨妈就当着一些乡邻的面,说了她家起火的事,说了要留她在此住一些时候的话,但却没有说要收留她,这使兰香心里很不顺畅,不安心。倒是那个陌生的姨父,摸着她的头,问长问短,似乎很爱她的样子。
晚上睡觉,姨妈特别把她安排在大表姐香琴的房间里,跟大表姐在一起。香琴一开始像是很喜欢她,什么话都跟她说,还似乎很关心她,连晚上睡觉都要跟她共一个枕头。兰香觉得奇怪的是香琴老爱问话,什么话都问,像是不把她想知道的一切都搞得清清楚楚,她就吃不香睡不着。当大表姐香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问了的时候,大表姐就说:“兰香妹,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兰香想也不想就说,“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读书。要是能让我读书,我一定要好好读,将来一定考起大学。”香琴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心理秘密,就跑到她娘面前,既是讨好,也是显示,还有那么点邀功请赏的意思,附在娘的耳朵边,悄悄地说,“娘,我告诉你,兰香妹她不想做活,她说她还想读书。”姨妈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故意大声说:“读书!还想读书?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命!还想读书,有口饭吃就是天大的福!”
兰香气哭了,她没想到大表姐是这样一个爱拨弄是非的女子,更没想到姨妈会这样来气她。姨父再次走过来,摸着她的头,轻声问:“你真的很想读书?”兰香点点头,又摇摇头。
此后一连几天,兰香不想理睬香琴,她觉得香琴是个危险人物,跟她打交道就会有事儿惹到头上。可是,香琴却要死皮赖脸的缠着她,还把手故意搭到她的肩头上,兰香被缠烦了,就推开香琴搭在她肩上的手,走开了。香琴觉得很没面子,一气之下,当时就把兰香的被子什么的抱出来,不要兰香跟她共一个房间。还当着别人的面,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小穷鬼!还敢在我面前使气,你算个什么东西!不是我们家,你到哪里去安生?”说着,就要过来打兰香,被姨妈一手挡住,瞪了香琴一眼,然后对兰香说,“你也不看看什么人,她是我们家的小皇上,连她娘老子都要让她几分的,你跟她斗,不是鸡蛋找石头碰?”
姨妈与其说是劝她,不如说是给她一个暗示。想到自己的娘,兰香就偷偷地哭了。可哭归哭,她还得小心做人,要是姨妈真的不留她了,她还能到哪里去呢?家里的老娘要是知道她在这里住不下去,心里该有多难过呀。老娘已是一把骨头,活着不容易,她无论如何不能让老娘为她担心,那样老娘会没命的。娘在她出来的时候,偷偷拉着她的手这样教导她:“儿啦!到姨妈家做女儿,过日子,可不是在家,你端人家饭碗,要受人家管。姨妈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算是受些气,你也要忍着点。”
兰香就开始学着委屈自己,好好做人。她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先是出去扯猪草,然后回来扫地,喂猪,做饭,洗衣,几乎所有的家务事都包揽下来了。香琴开始还帮着些,后来帮也不帮了,一切都是兰香做。兰香成了这个家的佣人,香琴也就成了这个家里的大小姐,整天的吃了玩,玩了吃,横草不沾,竖草不捡,动不动还使气,不高兴。姨妈一开始似乎很有些感动,动不动在别人面前夸奖她几句,后来觉得兰香吃她的饭跟她做事,合情合理,就不再有那种不安了。相反,习惯成自然,她开始随心所欲地支使兰香了。兰香一有闲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一边梳妆打扮,一边大呼小叫,吩咐兰香做这做那,有时甚至是无事找事,好像让她闲下来,就是一个大错误。只是,在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她还当着香琴的面有意地表扬几句,没想到,这样却惹得香琴心里不忿了。香琴是个好使小心眼的女孩子,她故意设一些圈套,让兰香自己往里钻。她或是在家务正忙的时候邀兰香出去玩,半天不回,让家里人恼火,然后就在娘面前告黑状,说是兰香邀的她,而不是她邀的兰香。或是在娘面前调嘴儿,说兰香说了什么什么难听的话。诸如此类的小动作搞了几次,姨妈就开始在兰香面前打脸色,甚至没个好言好语地骂。兰香不还嘴儿,她觉得骂得有理,兰香顶一两句,她骂得更来劲,措词越来越粗野下流。兰香有个忍的开头,就希望有个忍的结局,为了自己,为了老娘,她只好一忍再忍。
偶尔,姨妈良心发现,也觉得这样对待兰香有些过份,就自觉不自觉地收敛了一些。兰香似乎找到了一丝自由的空间,开始活跃一些。生活,也似乎有了一线希望。然而,就在这时,新的问题开始出现:兰香越长越好看,她简直就像是有神仙在点化她,无论是身材,还是相貌,都在一天比一天变得好看。这虽然应验了那句女大十八变的老话,却也引起了这个家的两个人的强烈不满:一是姨妈,她简直不只是一种嫉妒,而是一种憎恨,她觉得兰香长得太美不是一件好事,红颜祸水,似乎这个家里的一切不顺心的事都是因为兰香长得太好的缘故。就连那个臭男人越来越少碰她,也似乎是这方面的原因。这个思想非常不健康甚至灵魂很肮脏的女人,深藏了一种潜意识的不安,因此对兰香的长得特别出色有一种不共戴天的仇视心理。她总觉得兰香这样一个苦命的女子,是不应该长得这样漂亮的,太漂亮了就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而相形之下,那个大表姐香琴却越变越丑,她的身材因为吃食不控而腰粗如桶,而她的个头却不见明显长进,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压制着她,不让她长得均称,而偏要让她又矮又胖。她那从前还似乎很秀气的脸面也越来越大,那越来越大的脸再配上一副整天老不高兴的表情,就显得更丑陋。脖子本来就短,身材一发胖,脖子就更短得像是没有脖子了。五官的搭配,应该高起来的鼻子却原地不动地塌着,而嘴巴却在不断加高,嘴唇也长得很厚。脸上的雀斑长了起来,越发让她难看。不要说香琴自己的感觉,就是姨妈看着,也觉得非常不舒服,不服气,甚至常常怀疑会不会是上帝弄错了,搞颠倒了。于是,这对母女就开始对越来越出落得如一朵出水芙蓉般的兰香同仇敌忾了。可是,她们在表面上又不能有什么太明显的表示,更不能让人觉得是因为这个才跟兰香过不去的,便寻找种种由头,给兰香小鞋儿穿。
突然有那么一天,兰香正在灶下烧火,家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兰香早就认识,以说媒为生到处混饭吃的媒婆八婶,一个是兰香不认识的陌生男人。那男人一嘴黄牙,胸部长着长长的毛,像个野人。那媒婆一进屋,就跟姨妈在后房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悄悄话,说得兰香心里怪紧张的。
那两人走后,姨妈一反常态,笑眯眯地对她说:“香娃子呀!姨妈跟你说个婆家,找个男人,你看怎么样?姨妈可是为你好呀!女娃子嘛!百岁还是人家的人,姨妈也是舍不得你,可姨妈家里,究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呀!再说,那男人虽然年纪大了点,人也老了点,可他很有钱呀!这个世界,有钱比什么都好!”
姨妈一面说,一面摆弄着一个放光的东西。兰香一想起那个男人就后怕,她突然跪在姨妈的面前,眼泪巴洒地求姨妈:“姨妈!我还小,你可别扔下我不管,我愿意一辈子伺候姨妈姨父,也决不嫁给那个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爹的男人。姨妈,你要是逼我,我这就去死。”
兰香那痛苦而认真的样子,让姨妈吃了一惊,也生了气。姨妈没她气地骂了一句没出息,叹口长气,打发香琴给那边捎了口信,并试探性地把那个闪光的东西退了回去,算是回绝。兰香感激得要命,她抱着姨妈,不知道说什么好,却让姨妈一下子推开,又骂了她几句。晚间,香琴回来,并没有把那个闪光的东西带回来,姨妈更是对兰香恨之入骨。
此后,一连数日,姨妈对她的态度可是非常的不耐烦,无论她把什么事都做得很好,姨妈总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甚至让香琴出面让她难堪。
在那个似乎再也容不下兰香的家里,兰香觉得唯一可亲的是那个常常摸她头的姨父。每当兰香受了委屈,姨父就给她一种有人在同情她的感觉,实在是闹得有些过份了,姨父就会发一回脾气,让姨妈有所收敛,叫香琴也不敢过逾张狂。只是,叫兰香想不明白的是,姨父每发一回脾气过后,又要跑到姨妈面前去讨几句好,认几句错,甚至跟香琴解释几句,好像他的脾气发得不对。这种做法,反而让姨妈和香琴得势更猖狂,报复心理越来越强。因此,兰香每次得到姨父的帮助过后,不是感觉到有人在帮她,而是在给她一种更潜在的威胁,一种更可怕的压力和某种不安的感觉。但她想到姨父究竟是姨父,她现在唯一值得依靠的也只有姨父了。
姨父和她过多的接近,让姨妈大为生气,姨妈有事没事,就摔盘子丢碗,她要让兰香感觉到,这个家里是她当家,别人谁都别想替代她的主子地位。兰香知道姨妈一向有这个好强和小心眼,就格外小心,百般注意,尽量不让姨妈生气,却过的是一种不可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紧张日子。
一个阴雨天的下午,姨妈突然提出她要去走人家,香琴说她也要去。兰香问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姨妈告诉她,有可能一会就回。可是,兰香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姨妈和香琴回来。兰香睡在阁楼上,大风吹着楼顶上的瓦,像是鬼叫,兰香害怕极了,她用被子蒙住头脸,可那鬼也似的风声还是往被子里钻。突然,一阵大风从瓦缝里钻了进来,把床头的小油灯吹灭了。兰香更加害怕了,她不敢打开眼睛看面前的世界,仿佛满屋子里都是鬼在叫。兰香想起许多发生在这栋阁楼里的鬼的故事,那些故事中的鬼都不是传说的,而是发生在现实生活里的,其中有吊死在这个阁楼上的,有生孩子死在这个阁楼上的,还有喝药死在这个阁楼上的,他们一个个变换着可怕的面孔,有的是吊着长长的红舌,有的是蓬头散发的月魔子,一会儿又变成一具骷髅的白骨架,突然间变成一个无头鬼,好长好长,一步一步地向她的床边接近。
兰香害怕得哭了起来。
就在兰香只知道哭的时候,一双毛手从被子外伸了进来,那只毛手像蛇一样地在她的身上爬行,从她的肩头那儿往下滑,她吓得满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那双毛手伸进了她的内衣,开始抚摸她那对刚刚长成的小乳房。兰香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感觉到那双手会是谁的手,但她怎么也不相信那个一直爱摸她肩头的姨父会做出这等没头没脸没人性的事来。那双手还在往下滑动,兰香又紧张又羞愤,下意识地缩成一团,并用手竭力推开那只毛手。可那条蛇样的手却得寸进尺地往前滑动,恐惧中的兰香突然愤怒了,不害怕了。她猛的一掀被子,怒目圆瞪着咒骂黑暗中的人。黑暗中的人还不甘心,开始实施暴力行为,他干脆整个人压了上来。兰香用双手死死地推着那人,突然,门外的场子上有人喊门,兰香一听就知道是姨妈的声音。本来打算喊人的兰香却不敢喊,她不只是顾及自己的名誉,更要顾及姨父的为人。姨父无奈,只好放弃了她,下楼去开了门。
姨妈进屋就质问姨父:“怎么叫门半天不见开门?怎么叫人没人应声?怎么楼上有响动?”
做贼心虚的姨父支吾了两句,理亏地睡去了。
姨妈却没就此结束,她跑到楼上来,质问兰香:“快说,姨父是不是对你动了什么心思。”兰香真想倒在姨妈怀里大哭一场,但想到姨妈的一向为人,听姨妈那醋意十足的下流口气,她不想出卖姨父,也不想毁掉自己的清白名誉,就什么也不说。
“小小年纪你的嘴还挺硬的呢!”姨妈进一步威胁着,“快跟我说,是不是你那畜生姨父对你怎么了?”
兰香还是什么都不说,她不能说。
姨妈下楼后,兰香用被子捂着嘴巴,狠狠地抽泣着,抽得整个阁楼都颤动了,痛苦的泪水将胸前的被子都弄湿了,然而却没有人注意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