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法院参与审理兰香一案的办案法官李天民,接到黄律师的那份请求报告,大吃一惊,他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细节,这个细节将对案件的定性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于是,他当即找到庭长,反映了这件事。
庭长的态度既在李天民的意料之中,又出乎李天民的判断之外。与庭长共事多年,他知道庭长是个处变不惊沉得住气的人,任何让人吃惊的事,到他面前,都显得一般,这也许是他能够当庭长的成功之处。而只有从他吩咐工作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他对事情的重视程度。然而,今天的庭长,却对这件事没有作出应有的重视,他甚至完全不当回事地反问李天民:“这事你听谁说的?”李天民莫名其妙地看着庭长,说:“律师说的。”庭长又问,“律师听谁说的?”李天民说,“律师说他亲自听兰香说的。”庭长不屑一顾地笑了笑,说,“是啊!你听律师说的,律师听那个婊子说的,都是一面之词,可信吗?再说,一个婊子的话也可信吗?”
“可是,”李天民本来要说,“犯人没有必要提供这样的细节”,但被自以为是的庭长打断了。庭长用一种不可争辩的口气说,“没有可是!别理那没事找事的臭律师,你照办你的案!弄快点,这个案子可是上头一催再催的,希望你能在这件案子上立功,可别在这件案子上栽了跟头。”
“可黄律师已经送来了书面请求报告。”
“别理他!”庭长居高临下地说,“他要有这个要求,叫他自己举证,你不管就是!”
李天民觉得这样未免显得太不尽责任,但庭长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他最容不得别人说不,只好暂时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庭长的话,使他感觉到一些弦外之音,可一细想,庭长的那些话又是那样无懈可击,只不过是庭长的一种自以为是的性格表现和他自己多疑罢了。
李天民只好暂时将这件他也很想办的事放下,继续去办别的案子。
当晚,律师给李天民打去电话,问法庭打算怎么办。李天民只好对黄律师说了庭里的意思,只是没有说这意思是庭长的意思。黄律师觉得有些奇怪,论李天民的性格和一向对案子很负责的作风,他是不应该持这个态度的,莫非他遇到了什么阻力?他由此想到了那个最自以为是的庭长,渐渐地有所明白。
第二天上午,黄律师亲自来到法院,找到李天民,说明来意:他希望法院能够为这事展开调查,并能引起重视。如果不反对,或者是觉得为难,他将以一个律师的身份,直接去找主管此案的张副院长。李天民觉得这样不仅能达到统一,也为他解了围,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黄律师就直接来到了张副院长的办公室。这是一个从部队刚转业的副院长,也是一个在市人民法院颇具威信的副院长。其势头,大有超过一院长之态。关于他的不凡来历,有一段故事,说是他在部队当师长时,自己的姐姐被人打成了残废,市人民法院对他姐被人故意伤害一案迟迟没有处理,他连催几次无果,最后法院竟告诉他,凶手早已逃之夭夭,他认为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完全是法院有法不依,没有对被告采取应当采取的拘留措施,状告法院,竟遭到法院的冷待,具有军人作风的他一气之下,要求复员,并在复员志愿上要求回地方法院担任法院领导工作。回到地方,他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将案犯捉拿归案,依法惩处。当了副院长,他一上台就做了三件大事,一是严肃法官纪律,端正执法作风,只要一接到群众举报,他就坚决处理。二是提高办案速度,并实行办案效率与工资挂钩的奖惩制度。三是法院员工素质考试,并以此作为提升法官的依据。在实行这三件工作的同时,他遇到了在部队没有遇到过的的阻力,甚至有人扬言要搬倒他,但他雷历风行的军人作风和无所畏惧的精神很快给他的工作打开了局面,提高了他在法官和群众中的威信。
张副院长认真听取了黄律师的意见,他郑重其事地对黄律师表态:“这事我马上就对刑一庭通知,你放心!应当做的工作,我们一定会尽力做好。”
黄律师很感激也很钦佩地对张副院长点点头,退了出来。黄律师退出来的时候,正碰上陶庭长进来找张副院长。黄律师倒想对陶庭长点个头,以示礼貌,可陶庭长却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黄律师便也懒得理他,两个人就像不认识似的擦身而过。
黄律师预感到陶庭长不会因为他直接去找了张副院长而态度有所转变,甚至有可能会更恶劣。果然,黄律师第二天就接到李天民打来的电话,说这件事暂时还得放一下,陶庭长不叫搞。黄律师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他觉得陶庭长的这种长官意志简直是在影响正常的司法程序,便禁不住给张副院长打了个电话。
张副院长在电话里非常不耐烦,黄律师由此判断,军人出身的张副院长一定要冲陶庭长发火,甚至会严厉批评他一顿。
果然,就在他再次上法院问情况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张副院长站在大院的一角,对自以为是的陶庭长严厉批评着。陶庭长只顶了一句,张副院长就说:“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要是你听我的,你就跟我立刻去办这件事!要是我听你的,我两个就换个位置!”
当着一些人的面,张副院长这几句话,让陶庭长觉得很没面子,但又不能怎么的,只好点头接受。
黄律师没有再让陶庭长难堪,他直接找到李天民,重复了这件事。李天民知道庭长虽然不再表态,但也不会反对了,就答应黄律师,马上去找女犯人见面,问清事实真相,然后就着手法庭调查。
黄律师搁在心上的这块石头总算暂时放下了。他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期待着李天民给他打来电话。
下午六点左右,黄律师正在律师所整理兰香一案的材料,李天民灰头灰脑地走了进来。黄律师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好,便问李天民:“怎么回事?”
李天民摇摇头,说:“兰香翻供了,她不承认自己说过这话,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还说是你听错了。”
黄律师内心一震,兰香这一变化,可是给他找了个不小的麻烦,也给她自己切断了又一条退路。黄律师皱着眉头想了想,冷静地对李天民说:“这事你先不要声张,我回头再去找找她,可能是她有很深的顾虑。”
“我也有同感。”李天民说,“我一找她,她一惊,我问起这件事,她更是一惊。后来,她就干脆翻供,说没有这回事。”
“你回吧,我们再联系。”黄律师说。
李天民回到法庭,现在还不想对庭长回报这件事的结果,便从庭长办公室绕过去,直接坐到了自己的案台,开始整理别的材料。陶庭长却故意走过来问:“法庭调查搞得怎么样?有结果吗?”
“现在还没有。”李天民只好如实汇报,“兰香不承认这件事,还不承认她说过这话,我估计这其中”
“什么其中!”陶庭长总算找到了突破口,他极不文明地连吐脏字,“他妈的!我早就说过,婊子的话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原被告一句言,法官跑半年!那时代早就过去了!况且还是他妈的一个婊子的狗屁胡说,律师就这么当真!还为这事去找院长,真他妈的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李天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事就到此为止!”陶庭长以一个庭长的权限,几乎是以下命令的口气对李天民说,“你不要再为这点事,跟在律师的屁股后面爬!搞别的吧!院里要是问起来,我自有话说!”
李天民只好点头。
黄律师第二天去看守所,找到兰香,很生气地问:“你是怎么搞的?把你的律师往水里推,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吗?”
兰香瞅了他一眼,似是后悔。
“我知道!你是怕承认了这事,会对你不利!会让人认为你是为了钻戒杀人,或者是怕增加别人对你的看法。还有,你怕承认了,马菊花会问你要这个东西,是不是?”黄律师一双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兰香。
兰香认可地点点头,后悔之意更加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真是糊涂!”黄律师有的放矢地开始了心理战术,“你以为这样你就轻松一些,就会对你有利一些?法律是以事实为依据,只有老老实实地讲出事实真相,才能够找到合情合理的辩护,才会对你有利”
一番劝说,兰香终于坐不住,她喃喃地说:“那现在怎么办?”
黄律师态度严肃地说:“现在能怎么办?如果我能再为你争取一次机会,你就按照事实如实地说,不得有假!再要是有假,今后就没有人能相信你的话了,那样,你将给我的辩护造成很大的障碍,明白吗?”
兰香默默地点头。
黄律师从看守所出来,心里的气平了,同时也为兰香开始想为自己的生还希望作努力而有所高兴,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道缺口。
黄律师感觉到陶庭长那个人会怎样做,会在法院那边造成什么样的局面,甚至有可能会让张副院长为这事对他生气,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到那边游说。
果然,黄律师在法院的进门就看到了张副院长,可张副院长并不理他。他去找了李天民,了解了黄庭长的全部所作所为,然后再去找张副院长。
来到张副院长的办公室,里边的张院长正在同一个女人在谈话,那女人很高声。外边套间的沙发上,坐着很多人,其中有法官,有原告,也有被告。黄律师只好也坐下来,耐心等待。黄律师听见里边的女人还在气愤愤地高声叫嚷,终于听出了那女人的意思。原来,那是死者胡大成的家属,她带着一口官太太兴师问罪的口气,找张副院长质问有关钻戒的谣言,还要追查这个话是从哪里来的。张副院长本来想认真听取,结果被这位官太太居高临下的口气激恼了,没好气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找我反映情况,还是找我问罪?”
官太太的口气仍然很强硬,她有恃无恐地高声叫嚷:“我就是要来问个为什么!我要揪出坏我丈夫名誉的坏人!我还要告他们污陷我男人!告法院有法不依,依法不严,包庇婊子,污陷好人!”
“给我出去!”张副院长也恼火了,“要告你就赶快告去!这里不是你告状的地方!你以为你男人是个什么好东西?死在一个酒店里,还要到处张扬!是什么好事?”
“你这是什么态度张副院长?”女人也被激恼了。她且往外走且说,“这事我一定要讨个说法!”
“你讨去吧!”张副院长说着,对坐在套间的人说,“下一个!”
没想到黄律师就站在了他面前。张副院长一肚子气没处出,就没好气地训斥了黄律师几句:“你是怎么搞的?还是个名律师呢!办事这么不稳妥。你有没有把事情搞清楚?现在,看你怎么收这个场!”
黄律师极有耐心地让张副院长训了几句,然后还是厚着脸皮走进了张副院长的办公室,对张副院长说了他又去找被告做了工作,让被告如实提供材料的经过。张副院长的气也总算消了一大半,但还是面有难色。最后,他告诉黄律师:“这事稍冷一下,我回头再找陶庭长做做工作,让他安排李天民再去一次,如果不行,再开一次庭。”
黄律师点点头,看来张副院长还是不想放过这个细节。黄律师就旁敲侧击地给张副院长暗示了一句:“你不觉得奇怪吗?法庭调查的结果怎么会让马菊花知道?”
“这事就不用问了。”张副院长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黄律师就信心百倍地退出来,让下一个进去。
黄律师在回来的路上,想起张副院长说过,如果不行,再开一次庭。黄律师担心如果开庭,兰香会不会因为场面的压力而再次翻供,那样可就什么都完了。他想为这事再去看守所找一次兰香,可又怕让人有串通之嫌,便放弃了。黄律师进一步想,如果张副院长提示再开一次庭,陶庭长百分之百赞成,因为那样他就可以在庭上给一个被告直接施加压力。黄律师现在还弄不明白的事有两点:一是陶庭长怎么这样不愿意弄清那枚钻戒的事,二是马菊花胡大成的妻子马菊花为什么要到法院来闹这件事?如果没有马菊花来法院闹一事,黄律师还单纯地以为陶庭长不想法庭调查钻戒一事,也许完全是长官意志和陶庭长自以为是的工作作风所致。现在看来,事情并非那么简单。马菊花为什么要闹法院,这是一谜;马菊花是怎么知道这个信息的,这是其二;马菊花怎么偏偏就选择他要求法院重新取证调查的时候来闹,这是其三;马菊花与陶庭长交往过密,这是其四;陶庭长为什么要回避这个细节的调查,也自然就成了他不能理解的第五个谜了。
现在,要想证示点什么出来,只有等到这次法庭调查,一看开不开庭,二看开庭时审判长的态度。
果然,黄律师接到了开庭的通知。
钻戒一事,虽是细节,却事关重大,黄律师这次再也不敢疏忽,他不到七点半,就来到了法院。快到八点的时候,李天民来了。可九点已过,还不见陶庭长来。大约十点左右,陶庭长才晃悠着来了。因为这次开庭,只是审理钻戒细节,审判大庭又早被他人占用,陶庭长就临时决定在刑一庭的办公室里进行这次小型的开庭。
陶庭长一看时间,就迫不及待地让犯人出庭,两个法警就将早已在禁闭室里关着的兰香押了上来。
空间虽小,其气氛还是让犯人感到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又要开庭的兰香,胆战心惊地走了进来,脸上写着死定了的表情。她刚刚坐在临时指定的位子上,陶庭长就用一个审判长的严厉口气,开始了他的审问:“被告人!案发当晚现场,是否有过一枚钻石戒指的事?”
兰香半边没摸着头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这时,她看到了坐在她身边的黄律师,黄律师亲切的面孔,沉着的表情,以及这之前的暗示,给了她一定的勇气和力量,她终于脱口而出:“有。”
“究竟有没有?”审判长的口气与其说是审问,不如说是施加压力。
兰香看了一眼审判长,心有余悸的样子。尽管这次不像上次开庭,各就各位,坐在审判台上的审判长显得那么威严,而这次只是坐在法庭的一个普通的案台上,兰香还是觉得有些紧张。她又下意识地瞅了一眼黄律师。黄律师又给她一个鼓励的目光,兰香终于鼓起了勇气,说:“有。”
陶庭长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有的呢?”
兰香答:“上午。”
陶庭长问:“哪里来的?”
兰香答:“他送给我的。”
陶庭长:“东西呢?”
兰香:“我没要。”
陶庭长:“胡大成就收回去了?”
兰香:“没有。他还是要给我,我没要,就放在房间的茶几上。”
陶庭长:“后来呢?”
兰香:“后来我就不知道。反正我是没要。”
陶庭长:“东西到哪里去了呢?”
兰香:“不知道。”
陶庭长顿了顿,问李天民,“你把现场勘察报告给我再看一遍。”
李天民就从厚厚的案卷中抽出一份东西,陶庭长一目十行地看了看,用半是讽刺半是逼问的口气说:“这就怪了!你又说有这个东西,你又没拿这个东西。这个东西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难道,鬼拿走了?我怀疑,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兰香开始感到紧张。
黄律师站了起来,他想替被告说两句,陶庭长没有理睬。
兰香越发感到有压力。
黄律师有意识地咳了一声。
兰香终于抬起头颅,以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凛然态度说:“肯定有这个东西!”
黄律师再次不失时机地站了起来。陶庭长只好说:“被告律师有什么话可以讲。”
黄律师说:“既然被告再三肯定有钻石戒指这个东西,只是因为她最终一直没有接受,导致钻石戒指失踪,那么,作为被告律师,我请求法庭对钻戒一事进行实地调查。”
“好吧。”陶庭长有点无可奈何,也分明是以走过场的态度说,“那法庭就进行一次实地调查吧。”
黄律师总算舒了一口长气。
休庭后,黄律师没有觉得轻松,相反觉得压力更大。如果实地调查没有结果,不仅这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还会导致对被告也对他一个名律师很不利的被动局面,给下一步的工作带来更大的压力和困难。而要排除这些忧虑,取得根本性的成功,就是要把好法庭实地调查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