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公社大院门前想人想办法,就看见杨贤德骑着自行车远远地驶过来。
酸杏一见到杨贤德,就乐了,说救星来咧,他吃了我的牛肉,喝了我的老黄酒,这回该到吐出来的时辰哩。
说罢,急忙迎上前去,热热地问候打招呼,说,我俩正到处找你汇报工作呢,哪儿也找不见,就蹲在大门口候着。合该我俩福气大,想等就等到了。
杨贤德问,啥事吔,这样急么?
酸杏信口胡编道,咋不急?要不是急事,就是借我个天胆儿,我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耽搁你的宝贵时间哦。这事弄得我年前年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闹心喔。我寻思了,这事也只有你能说了算,帮得上忙,别人也都听你的。老早儿想麻烦你,又不忍心叫你操心分神儿。这次实在忍不住了,才巴巴儿地跑来求你呐。
回到公社办公室,酸杏连编带添地把自家的想法说了出来。
杨贤德问,你没去找领导反映反映么。
酸杏说,我思前想后哩,这事就得你办,也只有你才有这样大的能力。其他人就是想办,也怕办不了呀。
杨贤德挺高兴,连说,话不能这样讲,领导毕竟是领导么。又说,这事要想办好,领导先得认可,再找具体的部门和管事的人。只要部门同意,管事的人把报告打到领导面前,再帮衬着出主意想办法,事也就成哩。
酸杏扎撒着两手问,找谁哩,咋儿找哦?
杨贤德沉吟了一会儿,问,没辙啦,真没地儿找?
酸杏老实地回道,真没地儿找。要是有一丝儿办法,我也不会叫你受累为难呀。
杨贤德说,这事说难办,你就是跑上三年五载的也实现不了。要说好办,也快,个月二十天就能搞定呢。
酸杏哀求道,俺的好领导吔,你别再逗弄我哩。我都快急疯了,就差去上吊儿投河儿啦。
杨贤德才慢条斯理地讲道,你要办卫生所,就去找姚大夫,他儿子姚金方外出学医两年多,又在家里蹲了一年多,至今还没安排到合适的工作呢,见天儿缠着杜主任要活儿干,找他一准儿就成。学校呢,就找老胡。这女人说话痛快,做事霸道,没有她办不了的事体。再说,她还有个亲侄儿也是高中毕业,闲在家里正没事做呐。
这一番话,把酸杏喜得嘴角儿咧到了耳垂上,一个劲儿地朝杨贤德作揖。要是允许的话,他都能“噗通”一声跪下,给杨贤德磕仨儿响头。
随后,酸杏借了与姚大夫的亲近关系,主攻医院。有时,他就耍起了赖皮,整日地蹲在医院里不出来。木琴则见天儿找老胡汇报工作,走哪儿跟到哪儿,不屈不饶。
终于,事情有了眉目。
过了个把月儿,公社回了话,说村里啥时建起了卫生所和学校,公社就啥时派人来。
这些都难不倒酸杏和木琴。他俩立时跑去汇报说,村里把大队办公室腾出来,挤在两间屋里办公,留两间做卫生所,一间做医生和老师的宿舍,其他四间都用做教室。再给卫生所和学校各垒出独立的院子,单门单户清清凉凉地看病教书,爷俩儿娶媳妇各办各的事,互不影响。
公社最终同意了村里的安排,让酸杏们回去抓紧施工,什么时候安置好了,什么时候就把人派过去。
杜主任还留话说,你村要是搞好了这两件大事,我一定亲自带着公社领导班子去参加开业庆典。
茂林带着茂山、银行、四喜等一干人,是专门负责收缴土炮的。
初时,茂林以为,只要大队研究定下了意见,没人敢抗拒的。但是,在挨家挨户跑了一遍后,他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在开会时发言的冒失。
村民终日与山为伴儿,没杆枪咋行。早些年间,山中猛兽成群,家有土炮,是为了保家护身。现今儿,人眼厚了,野兽少了,家家有杆猎枪,闲时进山打个山兔轰个野鸡,拿回家去与老婆娃崽儿解解口馋儿上上油膘儿。
好多人的家里拥有不止一杆猎枪。好舞弄枪的人,一旦娃崽儿到了成年,就人手一把,天天擦抹这儿摆弄那儿,喜爱得就差夜夜搂着睡了。
茂林对各家各户的土炮,也大体有个了解。他自己还蹲在家里,麻麻叉叉地搞了一份清单。谁家有几支,谁家可能有几支,都标注得很明细。
他领着几个人开始逐户收缴,从明儿到黑儿一天跑下来,除了跟随他的人把枪送来外,其他的户,连个枪毛儿也没捞到。
有的说,我又没做违法的事,凭啥儿收枪哦。
有的说得直接些,村干部家里的枪还没收呐,就先收我的,拿我当眼疾子待呀。
有的说话更是大胆儿,说枪是有,谁家没有一杆两杆的土炮。想拿走也行,置办枪时的费用得给解决喽。不的话,门儿也没有呐。
这些人家倒也好办,承认自己家里有枪,只是不愿意拿出来罢了。最不好对付的,是那些心眼儿多脑子转得快的刁钻人家。明明都知道他家里不止一杆枪,却赖着说就这一杆儿,不信你就搜家,拆房扒墙也成,搜出来我认倒霉儿,搜不出来,大队得给我盖栋新宅子。简直就是在胡搅蛮缠。弄得茂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懊悔。
茂林啥法子也没了,又不敢在酸杏面前倒苦水。他知道酸杏一准儿会嫌他办事不牢。讨不到主意不说,肯定会乒乒乓乓地数说一顿。末了,再把他一脚踢回到各家各户里,继续遭人厌烦。
他见到木琴时,打听到她和酸杏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就羡慕得不得了。紧接着,他又诉苦道,你们做的事,都是公对公的事体。有理有据,说话也有底气。我的这摊儿就不行咧,是公对私的事,像龟孙儿似的挨门挨户拜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一箩筐儿,人家就是牙崩儿一个字:不,看你能咋样哦。
木琴笑道,为安全起见,从长远了说,当初提议收缴土炮是好事,可这个弯子却一时不好转过来。你想,村里从老一辈人就喜欢舞枪弄炮的,已经养成了习惯。现今儿猛地一下子不叫弄枪了,这不跟割他们的命根子一样嘛。再说,这是咱村里自定的土政策,又不通上,没有上级给撑腰,公安来插手,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会怕呀。
茂林眨巴着眼睛,无精打采地道,要你这么一说,这枪咱就不收啦?
木琴说,得收啊。定了的事,就得办理。半途而废了,你咋儿向村人交代,向酸杏交代?
茂林糊涂了,瞪着眼珠子问木琴,你不是拿我戏耍闹开心吧。这收又收不了,不收又不成,那你说咋儿办吔?
木琴说,你真笨儿,不会照旧收嘛。先从干部开始,再把那些明目张胆逞能逞强人家的枪收上来,能收多少算多少,都交给大队,一把火烧了,给村人看看大队收枪的决心。至于那些偷藏起来的人家,见村里的动作猛儿,早把剩余的埋了墙缝屋地下了,还敢拿出来显摆。要是真有这样的傻瓜,正好揪出个典型来,也好出你心口窝儿里的闷气呀。
茂林连拍自己的大脑壳儿,说,就这儿办哩,就这儿办哩。
茂林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上门说话时的语气也硬了。对胆儿小的,他就吹胡子瞪眼地狠狠吓唬儿。对胆大性硬的,他就粗说细念跟媒婆似的,讲好话,讲自己的难处。做起收枪缴炮的事来,也恢复了原先雷厉风行的架势。
明里抗拒的人家见动静不对,又没个挑头儿煽动的,也就或恼恨或委屈地把枪交出来。之后,又见天儿跟在茂林屁股后清算置枪的费用。暗地藏枪的,也哑巴唧唧地不敢吭气儿,生怕叫人举报出来,把自己的宝贝儿弄没了。
茂林是在中午的时辰,带着一干人进到喜桂寡妇满月的院落里的。
刚到门口的时候,四喜停下不走了,说你们进去收吧,我蹲外面吸口烟哦。茂林想,肯定是四喜打过喜桂,现今儿喜桂人又没了,心下不忍了。
茂林一边高声说着话,一边进了院子。见满月头上扎着孝布,满脸凄容,心里也是不好受。他就想,这女人原是多么明朗爱开玩笑的主儿,现今儿竟落到这样的地步,好凄惶哦。这么一想,心里竟酸酸的,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儿。
茂林赶紧岔开心思,奇怪自己咋会心软动情了呢。不知是看到满月凄楚哀怨的样子心软了,还是这凄楚哀怨的神情儿把满月愈发衬托得娇怜可人,令自己心动神摇了,他也讲说不清。
茂林尽量用柔和的语气,把村里的决定说了一遍,表明自己是在例行公事,绝不是有意找茬儿往她伤口上撒盐粒子。
满月说,家里的枪早扔在北山上了,死鬼回时就没带来。说着,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下来。
茂林赶紧回道,就是,就是,我也知晓哦。来就是跟你说声儿,知道这码子事就行。说罢,赶紧退出了院子。
往回走的路上,遇见振富也领着茂青、茂生、四季等一干人在四处察看房屋院落的安全情况。
茂林老远儿就打招呼,问道,大叔,查得咋样啦?
振富回道,快哩,快哩。边说着,拐上另一条岔道,匆匆地走了。
振富拍打银行家的大门,拍了半天,院里没有动静。振富就大声喊道,香草,香草,快开门呀,来检查房屋啦。
半晌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儿,露出香草娇美的脸庞。见一干人站在自家的门外,红着脸慌忙道,等等哦。说着,又把门闭上了。过了一小霎儿,她才打开了大门,让振富一干人呼呼啦啦地进到了院子里。
几个人四处乱瞅,特别是墙角旮旯里,越发看得细致。
振富一直不放心银行住的那间屋子。当初盖房奠基时,那儿的底土忒暄,像是有沙漏儿。
他特意进到俩人居住的屋子里,仔细察看檐角墙面有没有裂缝儿。要是有个一星半点儿的,就记上,报给大队,让大队出工修补,也省了自家费力劳动了。因而,他察看起来,就越发地认真仔细。有时,还趴跪到墙角里细看,不漏一处可能存在的疑点。
银行的屋里,还保持着洞房时的喜庆氛围。所有的物件仍是按那时的位置安排的,甚至比那时显得更整洁干净了。这说明,香草是个手勤脚快爱干净喜整洁的女人。
振富察看完周边的墙面,没见啥异常情况,悬着的心也就多少放下了点儿。
他又弯腰拉开床幔,想察看床底下的墙脚儿,一块沾染着经血的布片赫然堆放在
他知道这是啥儿血,布片是干啥儿用的。由此,他又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血的出处来,心里骤起一阵狂跳儿。沉睡多时的腿根儿上,有了丝丝儿麻痒的感觉,正随了“怦怦”的心跳,慢慢地向周边肌肤扩散着。随之,从裆的深处泛出一股暖流来,跟了这感觉四散游走。
振富贪贪地狠瞅了几眼,慌慌地把床幔罩上,呆了一呆,又忍不住掀开瞅瞅,还用指尖轻轻地拨动了几下,有湿湿的感觉。想是刚才香草正在换经布,听到敲门声,就急忙出去开门。见是一群男爷们儿,又慌慌地赶回来,把换下的经布塞进床底下,才大开了院门。
振富强忍住还想再要看看再要摸摸的冲动,赶紧离开了这间屋子。他站在房屋门口儿,对着院里正仔细察看的茂生等人说,这屋子是刚盖的,不会有啥毛病,咱赶下一家呀。说罢,率先走出了院子。
初尝杏果(8)
公元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是杏花村自建村以来的五百多年里,杏花村人永难忘怀的日子。
这个特殊日子,在十几年后由木琴主持村碑揭牌典礼时,被深深雕刻进了那块安放在村口上的花岗岩平滑石面上,也就此深深烙进了村人的脑海里。它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杏花村的后来人,以及后来人的后来人,永远都不应该忘却:这一天,是杏花村有史以来,开启知识殿堂和摆脱疾病困扰的纪念日。
所以要把这个重要的时刻选在了五&;#8226;一节,振书对见天儿跑来追问黄道吉日的酸杏解释说,五&;#8226;一节是全世界劳动人的节日。这天,全世界的人都在庆祝节日,也给咱杏花村庆祝学校开学和卫生所开业,多好的美事吔。再说了,全世界有那么多的能人伟人,却偏偏口径儿一致地选定这么个日子,你说,这日子不是天底下最大最好的黄道吉日是啥么。
酸杏频频点头道,嗯,是个大好日子,咱就定下哩。又问,啥时辰最好哦。
振书说,晌午十一点钟最好。这一刻儿,喜神、财神、福神赶巧儿都在这会儿聚齐南方。凶神、煞神因了三神聚会,统统躲得没了影儿,真是如日中天呀。咱学校和卫生所的大门又都朝向南方,正好全给接进来咧。
酸杏喜得直拍大腿,说咱村还真是有福呢,能赶上这么个好日子,是老祖宗给咱修下的鸿福哦,就这儿办哩。又说,我弟的婚事也定在这天好不好,也让他的穷命沾上点儿喜气,兴许这日子也就安稳哩。
振书说,好是好,就是不知二弟的命相能不能配上。说着,守着酸杏的面,也不用避讳,把一本残破泛黄的书从床头墙缝儿里掏出来,翻看了许久,说,二弟是二婚,只能占下午的时辰,就定在下晚儿五点过门儿吧。
酸杏担心道,人家女方还来送客,这么晚了才摆喜宴,叫人家夜里咋回呀。
振书说,咱与人家通融一下嘛。讲明这个理儿,是为了俩人今后过好日子,想来人家也不会见怪呀。再说,她男人没了,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娘家人巴不得地想把她早早安顿咧。婆家人又不管不问的,谁还会挑头儿多事见怪呀。
酸杏彻底地放了心,喜滋滋儿地回去,准备向公社汇报,让领导们按时赶来参加开业仪式。
杜主任曾经许过愿,说你村定下日子后通知我,我带了相关人员去参加你们的开业典礼,既要场面热闹,又要勤俭节约噢。这话,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在改建学校和卫生所时,他更是破天荒儿地亲自到现场监管,弄得学校和卫生所院落齐整窗明几亮。他怕弄不好,挨公社领导的批。
酸枣的婚事也得抓紧筹办了。
茂生的西院已经让酸枣和茂生起早贪黑地给拾掇出来,牛都挪到了墙西刚搭建起的牛棚里。西院也进行了一番整修,院墙加高了,屋内用泥儿重新涂抹了一遍,又在院子里搭建起两小间锅屋。就是桌凳铺盖和锅碗瓢盆等家什还没有到位,酸杏女人正加紧置办着。
这时,正是杏果泛青的季节。
到处疯长的杏树上挂满了累累青杏,只要看一眼,嘴里就会流一口清水。娃崽儿们嫌贱,时不时地撕扯一把酸涩的青杏放进嘴里咀嚼,再咧着嘴吐出一口一口的绿汁儿。回家坐到饭桌前,看着盆儿碗儿里的饭,却是一口也吃不下,饿得直咽口水,他们嘴里长出的齐整奶牙儿全给酸倒了。
有经验的人家,就逼娃崽儿猛吃生蒜,这样可以把酸倒的牙齿再扳过来,却又辣得娃崽儿们蹦着高儿地哭叫。大人一律扳开娃崽儿的小嘴,对准了口腔儿往里猛劲儿地吹凉气。
于是,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娃崽儿们在品尝青杏酸涩滋味儿的同时,还要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大人肚子里吹出的一股又一股的臭气。
五&;#8226;一节的前一天下午,公社通信员急匆匆地赶来,通知说,明天上午公社要召开“五&;#8226;一”国际劳动节庆祝大会,要求所有村干部全部参加。
酸杏还傻傻地问通信员,那明儿中午的开业典礼咋儿办,还参加不?
连毛儿还没长齐的小通信员一愣儿,说啥儿典礼,领导没叫通知呀。
酸杏知道自己犯了傻劲儿,连忙说,不该你事,不该你事哩,快忙你的去呀。
待毛孩伢子通信员一走,酸杏立马找到木琴,说毁哩,明儿的开业典礼搞不成哩。公社要开会,不仅领导来不了,恐怕咱也不能蹲在家里搞咧。就把公社下的的通知说了。
木琴也是一愣儿,说杜主任说好了的,一准儿参加,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呀。
酸杏扎撒着两手道,这咋儿办吔,啥事都安排妥哩,就等他的东风,看来这股风又溜儿走咧。这不是耍咱们么。
木琴说,也不算耍咱,一开始咱就犯了个错儿,以后就一步步地错下去,也是今后的教训。
酸杏一拧儿脖颈子,犟道,咱咋错啦,哪一件事不是先请示好再做的,哪一项不是按领导意图办的,错儿咋就在咱身上呐。
木琴笑道,我说句话,你也别恼儿。你也是拼尽全力了,可能不好接受。咱错在第一步是,不应该把典礼的日子定在五&;#8226;一节。这是个国际性的?